邊粹祝不知他這是何意,按住他的手問:“怎麼?幹什麼去?”
白兩金回:“上山,采藥,賣錢。”
“别呀,我餓了,走不動了,明天再采。”
白兩金将那塊布又拿出來,鋪在地上:“你在這等我。”
“你也不許去。”邊粹祝拉住他。
白兩金擡頭,厚厚劉海下隻能看到一點挺翹的鼻頭和沒有弧度的嘴,偏偏邊粹祝在其中品出一點疑問來,大概是說:你不是要吃大餐嗎?
邊粹祝伸手将他書箱裡的東西又拿出來擺好:“天就快黑了,上山不安全,我還是賺了一點的,待會兒先墊點,吃飽再想賺錢的事。”
擺好之後,邊粹祝轉身一個叉腰,在街上大聲叫賣:“瞧一瞧,看一看,白家祖傳醫術,仁心仁術,藥到病除,不管你是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隻要經我哥哥的手一看,保管你恢複康健,生龍活虎。健康的父老鄉親也不忙走,可看我一看,小女自幼體弱,幸得家父高瞻遠矚,學武康健體魄,湯藥溫養百骸,如今成就這幅模樣,您看了一笑,也算治了不快。隻可惜家鄉遭災,又有盜賊橫行,不得已遠走他鄉,行醫賣藝,隻圖安身立命錢。各位請瞧好了!”
邊粹祝話一說完,一把将白兩金的書箱扔到天上,他則在地上翻了七八個跟頭,足尖一擡,書箱穩穩落在腳面。
如此賣藝,招來了一些人,也有幾人注意到了白兩金的行醫攤子。
當日邊粹祝将自己得的錢混作衆人賞錢之中,帶着白兩金吃了晚飯,住了客棧。
二人白日擺攤賣藝,清晨上山采藥,邊粹祝武功高強,爬山越壁如履平地,尋常人采不到的藥草對他來說如探囊取物,渾然不覺間賺足了半月的路費。
錢一夠,兩人便在鎮上最好的酒館,點上了一桌好菜,一壺好酒,在等菜上桌的檔口,邊粹祝趁機道:“賣藝好累,我有一個又快又好玩的辦法,你聽不聽?”
白兩金的頭微微朝邊粹祝靠近。
“在這鎮上有一個賣藝的地方,我想去那,你裝作我的,呃,還是我哥哥吧,和老闆談,叫我去那。”
“哪裡?”
“蘊藉窗。”
這時有一小厮來請,問兩人是不是這幾日在街上邊賣藝邊行醫的兄妹兩個。
邊粹祝問:“你是誰?有什麼事?”
小厮又說:“我是魚家的家仆,請兩位上府為我家老太太看病。”
邊粹祝很不高興,雙手抱臂,往後一靠:“早不來,晚不來,偏在人吃飯的時候來?”
小厮賠笑,連說不想打擾二位吃飯的,隻是老夫人病情嚴重,實在是十萬火急。
話未說完,白兩金已豁然起身:“和店家說等等,煩請帶路。”
邊粹祝不情不願地和店夥計商量好後,随着小厮來到魚府。
魚府氣派非凡,匾額上的“魚府”兩字筆力遒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一路步履匆匆的白兩金忽然駐足擡頭看着匾額發愣。
邊粹祝拉拉白兩金的袖子:“怎麼了?”
白兩金搖了搖頭,跟着小厮進了院子。
前院樸素清雅,兩顆松樹古樸聳立,是清流人家的标配。小厮安排兩人在前廳坐下,說自己這就去禀告。
不一會兒,一個侍女随着小厮來了,侍女簪花披彩,頭上梳的,身上穿的都是當下時興的,引得邊粹祝打量了好幾眼她的衣服頭發。
侍女說老太太病重,下不來床,請兩位去後面。
這一路與前廳甚不一樣,走過回廊之時,擡頭便見每尺三副故事彩繪,惟妙惟肖,煥然如新。走廊外的石子路也花花綠綠地鋪成各式的圖案,魚戲蓮花,鯉魚躍門,每一處都不一樣但都和魚有關。
白兩金被請進去到老太太的卧房中看病,邊粹祝就被安置在一旁的廳房,丫鬟給端來了新鮮的水果和糕餅,畢恭畢敬的态度好歹是讓邊粹祝的氣消了些。
糕餅吃了幾塊就膩,等的也百無聊賴之時,一美貌少婦攜兩名侍女從廳外走了進來,一身水碧的衣裳上繡着朵朵蘭花,外面一層紗衣又繡蝴蝶,一步一動之間,蝴蝶仿佛活起來般在蘭花附近躍飛,活靈活現。
氣質亦非同尋常,真應一句“腹有詩書氣自華”,若要配景,應是水墨畫上的一株出水芙蓉旁。
少婦朝邊粹祝示禮問好,就連聲音也十分動聽:“婆婆身體抱恙,請大夫多加費心了。”
邊粹祝連忙起身,學着她的模樣行了個禮:“我不是什麼大夫,我,我哥才是。”
少婦擡眼看他,微微一笑,眼神稍稍往後一看,一個丫鬟便拿着一袋錢遞給邊粹祝。
“一點診金,望請收下。”
真是一位知書達理的美人,邊粹祝雙手接過,心中那點怨氣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
兩人在座位上各自坐下,這位美人率先開口:“聽府上人說,姑娘是和兄長行走江湖的?”
“哪裡哪裡,不過是随遇而安,且活且行罷了。”
“那你們一定見過很多風景了。日抱扶桑躍,天橫碣石來。夏淺湖心伏,不分天水非。那該是怎樣的景象,真想親眼見識一番……”美人吟詩幾首,眼皮微垂,陷入沉思。
邊粹祝面上微笑,心中大叫。我嘞個乖乖,她說的什麼,她怎麼也喜歡這樣說話!我隻是識幾個字罷了,背詩念文,我可一竅不通。
似乎看透了邊粹祝的不自在,美人淺笑:“不知姑娘姓名,我名玄醉芫。可否請你和我說說途中的見聞呢?我好久沒出門了。”
“我叫白翠翠,你名字真好聽。啊,就說小橘山可以嗎?”
“小橘山?”美人眼神一空,聲音近似呢喃了,“在我出嫁之前經常去那裡玩的,秋日滿山紅樹,哈哈哈,我又自言自語了,請你别見怪,我這個小毛病總也改不掉。”
兩人相談甚歡,玄醉芫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或喜或嗔,給出的反應總是叫人忍不住多講一點。
不知不覺間,白兩金已被丫鬟從裡屋引出來,玄醉芫率先起身迎接:“婆婆如何?”
白兩金将一副藥方遞上:“無須擔心,隻是有驚吓之症。”
玄醉芫接過看了兩眼,合在手中,道:“婆婆可好些了,我進去瞧瞧。”
丫鬟掀開門簾走了出來,語氣淡淡,膝蓋微彎,雙手向上:“老夫人歇下了,不喜喧鬧,将藥方給我,請回吧。”
玄醉芫不以為忤,将藥方放在她手中離開了。
見人離開,丫鬟三步并作兩步到白兩金身邊,語氣變得甚為焦急:“大夫,請留一夜吧,不然,老夫人真的危在旦夕。”
白兩金道:“并無性命之憂。”
邊粹祝面上裝作為難推拒:“可我和哥哥已在客棧定下來飯菜,不好爽約。”
“那兩位吃完可否再來魚府?隻需一晚,明兒大少爺就回來了。有大少爺在,誰也不敢再作亂。屆時,我安排車夫去接兩位。當然,診金也不會少了兩位的。”
丫鬟笑眯眯的,将一個錢袋遞了過來。
邊粹祝接過,比想象的還要沉!
兩人回到客棧,邊粹祝立馬向小二打聽:“剛才路過魚府,可真是好氣派。”
小二一把将抹布搭上肩頭,笑着回:“那是自然了,魚老太爺是個大善人,做絲綢生意賺了厚厚的家底,每年臨近過年都會朝窮人分糧食,生了兩個兒子,更是争氣,一個做了縣太爺,是個青天,咱們這能如此太平,全賴他治理的好,小兒子已中秀才,現在這的書院教書,也是好生體面。”
邊粹祝閃着眼睛,故作驚奇。小二見她這樣,說起來更帶勁了:“這樣好的兩兄弟,不論什麼姑娘聽了都是想嫁的。這就不得不提魚府小兒子魚豈文與他夫人玄醉芫的愛情故事了,那可真是才子佳人,牛郎織女,話本都寫不出來這樣美妙的佳話。”
小二待要再說,老闆卻喊他上菜,小二應了一聲,拿下抹布在桌上擦,說道:“對不住二位,店裡太忙了,有空再和您說。”
邊粹祝将一小塊銀子放在桌上推向他,笑道:“借你的光,再要一壺酒來。大哥,請你不忙的時候再來相說,我真真好奇,這樣佳話般的兩人故事如何。”
小二将銀子塞進自己衣服裡,連連答應,說自己一得空,馬上就過來。
見小二離開,邊粹祝瞧白兩金的臉色,雖然隻看得見一半吧,但神色如常,不以為意。這畢竟是兩人一起賺的錢,自己這樣擅自花了一下,照常人肯定要問一番的。
可白兩金不為所動,好像沒這回事似的。
邊粹祝忍不住問:“你聽沒聽見我們說話?”
白兩金點頭。
邊粹祝又問:“你就不問問我幹嘛花錢也要問啊?”
白兩金搖頭。
邊粹祝努力:“你難道就不奇怪,這個鎮子這麼大,幹嘛非得來請你去給他家老夫人看病嗎?不是質疑你的醫術,而是,這個鎮子上難道沒一個好大夫?要一個才來這裡三天的,名不見經傳的大夫去給她治病呢?還是說,你其實很有名?”
想到白兩金可能有名,邊粹祝忽然興奮,隻是又想到,他這怪人打扮,若是醫術出名,何至于一來這裡連一個看診的都沒有,以緻兩人賺來的錢大部分都出自賣藥草。
白兩金不說話,筷子滞在空中,一動不動。
不是吧,難道說你其實很有名?!
邊粹祝驚奇,剛要再問,小二進來了,想朝兩人問一句“酒來啦,二位吃得可還好?”,可是看這氛圍,他張嘴說話好像又有點不合時宜,隻是将酒輕輕放在了桌上。
還是邊粹祝朝他抛出個笑臉,拍拍凳子,又拿出一個酒杯放在他面前,斟出一杯酒來:“忙完了?快和我們說說。”
小二坐下,先敬後喝,清清嗓子,邊比邊說:“這鎮上有一書院名叫萬坡書院,書院現下的話事人就是玄秀才,玄秀才雖有一身墨水,可就是考取不上功名,無奈之下去學堂做了老師,倒也頗為學生喜愛,生的一女,名玄醉芫,自小那是才高八鬥,用玄秀才的話是,是耳朵是玉,眼睛是什麼,什麼來着……”
小二撓頭苦想,邊粹祝不明所以,白兩金道:“耳聞則育,過目不忘。”
“啊對對對,是這句。因着玄姑娘,現在該叫魚二夫人了,因着魚二夫人聰明又有個做老師的爹的緣故,三歲開蒙,自小便在家中讀書,是學什麼會什麼,讀什麼熟什麼。等她稍大一些,玄秀才就讓她與學堂的學生一起考試,哎,你猜怎麼着?每次都是第一名,考得許多公子哥都不想讀書了,讀來讀去,還不如個女子哈哈哈。
這還不夠,這魚二夫人也是貌美如花,甫一及笄,便好多人求娶。可玄秀才都一一拒絕了,為的是叫魚二夫人自己做主,選個她喜愛的如意郎君。又是一年,馬上就要過冬了,這時候進京趕考的魚二少爺回來了,你們不知道,這魚二少爺魚豈文也是玄秀才的學生,回來之後經玄秀才介紹去了書院做了老師。對尚在書院讀書的魚二夫人那是一見鐘情,之後便是書信不斷,禮物不停,兩人情投意合最終結成佳侶。當年魚二少爺寫的情詩,那可是人盡皆知,連我都會背呢。魚逐波瀾看荠荷,遙望漣漪不可知。相思一詞重多少,恰如紅豆壓雪枝。”
小二念得動情,邊粹祝聽得惡心,他最不喜歡這咬文嚼字的酸感。
白兩金語氣略帶疑問:“紅豆十月結果,怎會有雪?”
小二自豪地解釋:“這您不懂了吧,這一句是在說,相思使人亂了心智,也就是想人想傻了,說話都颠三倒四了。要壓也是雪落在紅豆上,怎麼可能紅豆落在雪上的。還有那魚是指魚二少爺自己,荷花指的是魚二夫人,不過這些就是我聽别人說的了,我自己大字不識幾個,怎麼懂裡面的彎彎繞呢。要是我的話,就說一句,喜歡你,但憑你答應不答應,總算是我說過了。不過,我想,就是因為魚二少爺不肯明說,兩人才耽擱了這麼久才在一起。”
邊粹祝頗感同意,喜歡就說喜歡喽,整那些沒用的東西幹嘛,寫個烏七八糟的詩,人家怎麼可能明白。要是他,明白了也不和你在一起,連一句直白話都不敢說,就敢在這魚啊蝦啊的類比,真慫!
“不過……”小二有些遲疑。
還有?邊粹祝樂意聽樂子:“什麼?”
小二賠笑:“最近魚府有些不好的傳聞,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剛才可是魚府的人來請你們去的?”
邊粹祝催促:“是魚府的人,怎麼了?總歸我們不說是從你這聽去的。”
小二眼神不定,将杯子中的酒一飲而盡,朝邊粹祝壓低了聲音:“縣官不讓說,說這是謠言!可親眼看見還能有假?魚府,鬧鬼!”
邊粹祝後仰一下子拉開二人距離,瞪大了雙眼瞧他,讪笑兩聲:“鬼?世上哪有鬼啊。”
“你别不信,夜裡,魚家總是傳來嗚嗚的女人哭聲,引得蝙蝠往他家門柱上撞呢。我親眼瞧見的,我不能多說了,青天聽見我就慘了。”
小二離開,邊粹祝回過神來,瞧見白兩金,腦袋微仰,應該是在想事情,正想和他商量,問道:“怎麼了?”
隻聽白兩金,慢悠悠地說:“落雪之時紅豆已是枯枝,也不會有雪壓紅豆。”
…………
邊粹祝閉眼,扶額,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