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道:“付蓠不見少爺,少爺十分傷心,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可就算是這樣,還是被付蓠小姐拒之門外。可三天前,她忽然又見少爺了,可少爺又不見她了,門打開後沒一會子轉身就奔回了家中,将自己的書房砸個稀巴爛,我看他倒在一堆爛紙之中,都不像他了。我喊他,他也不回答,我搖他胳膊,這才轉頭看我,少爺的眼睛就像是死魚的眼睛一般,又白又直,他說‘百足,你說我的詩怎麼樣?’我從來都說好,這次也這麼答的,之前我這樣答他都高興的啊,可這次他隻是将一張紙拿給我看,他好像忘了我不識字。我,我就掃了一眼,說都好都好。這次他終于笑了,可不是尋常那般笑,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知道怎麼辦。他倒回去,揮手讓我下去。我擔心他,不想走,他說想自己待一會兒。我這才出去,想到少爺還沒有吃飯,于是去廚房吩咐了飯,又去請夫人,請夫人來勸勸少爺。
夫人一來,我也放心了,守在門外不知不覺睡着了。第二日還是少爺叫我我才醒,我一進去就發現少爺坐在書桌上,少爺讓我給他換身衣服,要去蘊藉窗。這次少爺在裡面隻待了一小會就出來了,一路沉默着回了家,将自己關在書房。昨天又去了蘊藉窗,本來少爺從不在那留宿的,昨天卻喝得大醉,家裡人來喊,還不回去,在樓裡耍酒瘋,付蓠小姐好說歹說才進了屋。
等魚家的馬車來了,我本想和其他人一起去帶少爺回去,但哪想車簾打開,夫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我當時就要吓死了,可夫人既沒罵也沒打,跟我說怕他們請不動少爺,她親自來請。我和另一人守在門邊,夫人來說,少爺還是不肯回去,還,還失手打了夫人,夫人臉上留下一道血口,隻好獨自一個人回去,臨走還吩咐我照看好少爺。我将少爺扶到床上,收拾停當後就守在門外,直至天明外面傳來吵鬧聲,我才醒來,進屋發現少爺不在,窗戶大開,樓下吵嚷,我跑到窗邊一看,發現,少爺墜死窗外。”
公堂上人來往了幾回,說詞互相證明。
昨天的蘊藉窗中的小屋,魚豈文獨住其中,神思恍惚,多飲醉酒,夫妻吵架,恐怕是失足跌落。
可魚韬文心中總也不信,憑他對弟弟的了解,他絕對不可能這樣死去。沒有辦法,又無頭緒,隻得将草草将人收了監,退了堂。
長随誠惶誠恐地跟在魚韬文身後,趁端茶之際,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要不要小的再去請魚二夫人來……”
“請個屁!”魚韬文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蓋跳起,“她倒拿起喬來了,需得人三催四請才肯來嗎!”
“許是太過傷心,無心聽案。”
“呵呵,她真傷心就應該趕緊爬過來替她丈夫結了案!”
長随小跑到魚韬文身後,殷勤地替其捶肩:“如此難案,縱然是她也要焦頭爛額,如今大人已經審出二少爺的行蹤,明日再接再厲,定能水落石出。大人忙碌一天,尚要注意自己身體,适時休息。”
隻是,無論如何審問,他們的證詞并無二緻,案情毫無進展。魚豈文死時衣不蔽體,形狀可怖,一時之間,鎮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一路上有人頻頻向兩人投來目光,邊粹祝心知肚明是什麼原因,但這樣被肆無忌憚地窺視,滋味真不好受。
每當他發現一個,就提起眼皮瞪回去,隻瞪得那人無地自容,灰溜溜地離開他的視線,可一個兩個可以,十個百個難辦。
你的一雙眼睛,怎敵得過一人一雙眼睛。
白兩金忽道:“去買錦緞。”
邊粹祝問:“這時候?”
擡眼望天,一片燒紅。
“沒心情。”邊粹祝答,魚豈文之死已可以下定論,魚韬文不甘于此,定要抓出個兇手,白兩金又不肯見死不救,他也隻好跟着困在魚家。
“吃飯嗎?”白兩金又問。
邊粹祝擡頭,又看到好幾個人猛地扭頭,氣極反笑:“吃!”
可這一街上的小店,都似說好了般,不肯賣東西給他們,說到最後竟似懇求了,竟然還是因為之前一夜消失的大夫之事,唯恐和他們沾上一點關系。
白兩金道:“你做好,我們帶走,連碗也買了。”
邊粹祝反常沉默,笑了一聲,道:“好強硬啊~不賣就不賣吧,咱們去吃烤□□。”
兩人往鎮子外走去,邊粹祝順手從人家裡拎了一隻肥雞,扔下幾個銅闆,跟着白兩金摘了一些佐料,架起火堆,烤起雞來。
暖黃的火光照亮兩人,邊粹祝托着腮,專注地看着烤雞。
白兩金坐在他對面,一言不發。
靈堂之中,玄醉芫一身孝服,臉上蒙着白紗,安靜地跪在一旁,有人前來吊唁,她周到地還禮。
日頭漸漸落下,靈堂内燃起白燭。
魚韬文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冷冷地道:“你高興了?”
玄醉芫平靜地回答:“兄長何出此言。”
魚韬文将一紙卷扔在地上,雙手籠在袖中,居高臨下。
紙卷砸在蒲團上又滾落,玄醉芫無動于衷:“醉芫愚鈍,這是何意?”
魚韬文氣急敗壞,想吼又壓低聲音:“今日公堂之上,審理豈文一案,你竟不現身?要叫豈文何處伸冤?”
“兄長是縣官,自由兄長為其伸冤。”
“你明知!你這個歹毒的女人,眼淚不掉一顆罷了,這時候竟還能如此敏思與我頂撞,豈文地下有知,難道不會找你!”
玄醉芫聽到此處,忽然笑了一下,擡起的眼神中盡是輕蔑:“兄長竟也信鬼神之說?若真如此,那些得不到正義的怨鬼豈會留兄長到今天?”
“哈哈,你終于不裝了?你!”
忽然一陣風來,庭中樹枝娑娑作響,蓋過魚韬文的聲音,似乎是故意制止他似的。
“你既不肯像往常一般處理公堂的事,又不肯全了我弟弟的名聲,豈不是說明豈文之死定與你有關!”
“兄長如此怒不可遏,在乎名聲,莫非是擔心如此升遷之緊要關頭,弟弟死于不齒之地會影響了你吧。”
“你住嘴!撿起來!”
“你才是,這是魚豈文的靈堂,你若要他死的瞑目。”
供案上的白燭寂靜燃燒,火焰跳動,蠶食靈魂般那樣細嚼慢咽。
玄醉芫眼中躍動的火苗轉移,換上了面前人的身影,黑色的眼珠将人從頭到腳包裹住。
“就撿起來。”
官服下的拳頭緊握,餘韬文看着靈位,終是彎下腰将紙軸撿起,遞到玄醉芫面前,見她仍不為所動,另一手緩慢地覆上來,雙手奉上。
玄醉芫無聲地哂笑,接過紙軸,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合上,道:“付蓠,雙親貧窮以緻缺衣少食将她發賣,怎有錢供其讀書?”
隻一句,足夠醍醐灌頂。
月亮出來了,照亮地上一堆雞骨頭。
邊粹祝順勢躺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天上的明月,餘光中的白兩金端坐一邊,十指交叉,宛若一尊坐像。
“回去嗎?”邊粹祝問。
白兩金好久才點點頭。
兩人并肩返回魚家,又走到回廊之時,月下之庭,樹下獨影,一口小井,水滿而溢,漂浮的枯葉似是乘坐在一彎月亮做的小舟上。
邊粹祝頓時渾身發毛。
是玄醉芫。
她仍遮着面紗,那雙眼睛便格外突出,密密匝匝的睫毛打下陰影,一種可怕的美麗從清秀的外表下複現出來,就像是水下的幽靈一般。
玄醉芫起身,身後樹影伺機而動,如伴生的野獸,她慢慢解下身上的喪服,罩衫,蝴蝶頓時委頓于地,站在這樣的風中,裙擺的蘭花好似活過來一般輕輕搖曳。
就這樣呆站了一刻,她複又将衣服拾起,扔在水井之上,她望着漸漸沉沒的衣服,蘭言輕吐:“夜深露重,客人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