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兩金給昏迷于床的魚老太太施針,丫鬟們正小心翼翼地熄熏香,拿着蒲扇四下扇風,屋内仍香氣缭繞。
邊粹祝幫不上忙,信步而走,昨天問出來的話使他暫時離不得白兩金半步。房間奢華異常,一應家具上螺钿波光粼粼,滑而涼的觸感就像是鱗片。
邊粹祝打開妝奁,真是一應俱全,這種上等貨,不拿點真是對不起自己在這裡浪費的時間。
“這個東西……嘶……”邊粹祝摩挲着下巴。
丫鬟上前來,眼神在妝奁與人之間來回,“這怎麼了嗎?”
“味道很……,能各自裝一點給我嗎?稍後,我和哥哥一起看看。”
丫鬟如蒙大恩,立刻裝好。
府中喪禮已布好,風吹起回廊中的白紗。
邊粹祝在前面倒着走,對着白:“一會兒出去一趟,你也一起。”
白兩金點點頭,伸出手來。
邊粹祝一掌拍上去,笑問:“什麼?”
“紙包。”
“怎麼?我就是找個借口順點罷了。”
見白兩金的手仍懸在半空,邊粹祝從懷中取出,扣在他手上。
紙包一打開,香氣撲鼻而來,饒是如此,白兩金還是湊近聞了一聞,又用手指撚了撚。
想到昨天大夫的話,邊粹祝不由得走近他兩步,追問:“不會吧,真有毒?”
“裡面,有非常少的,洋金花,花粉。”
“什麼?”
“常綠灌木,多分枝,花頂生,美麗而芳香……”
“我謝謝,但現在不是教學的時候,你就說它有沒有毒吧?”
“全株有毒。”
“靠……真有人給她下毒啊?這是,口脂?”
奇怪的是,隻有這一包中含有洋金花。
“洋金花葉、花、籽均可入藥,味辛性溫,主治咳逆氣喘、面上生瘡。我想,這是特制用以鎮痛止咳。老夫人咳嗽難止,口脂比尋常湯藥更方便。你勿用。”
邊粹祝接過紙包,與他并肩而行:“我昨天打聽出了請你看診的原因。原來給那老太太看病的大夫全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自此鎮上無人再敢給她看病,他們就是瞅準了你我初來,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其中的彎彎繞!許是魚家得罪了什麼人,據說消失的人家中都出現了一張天像。”
白兩金忽然停住,語氣是從來沒有的認真:“天像?像前三支香?”
“你怎麼知道的?”
可白兩金又不說話了,邊粹祝倒走兩步,坐在欄杆上,手肘支在翹起的腿上,撐着腦袋看着他,慢悠悠道:“據說發現的時候,香還未燃盡,我一聽這個趕緊回來保護你,結果一晚上什麼都沒發生。為了我門派上有老下有小,現在開始,你不能離我半步了。”
蘊藉窗是一兩層小樓,樓上木窗雕花精美,不似其他同行總是披紅抹綠,泛黃的木頭都是原本的顔色。
往常人們一定是避着這裡走的,現下卻圍滿了,一個個拔着脖子看着官差押着一隊人往縣衙裡帶。
邊粹祝拉着白兩金跟到公堂,這裡同樣圍滿了人,他隻能從人縫中看到一個女子被押着下跪公堂,身體狠狠磕在地上,發出了一聲難忍的痛呼,但很快收斂心神,将散下來的發絲歸攏上去,挺直了腰肢。
堂上空空,青天還未到。
一桌一椅一屏風,屏風上紅日飛鶴,點綴在淡黃的浪潮之中。
“威武”聲随木棍的敲擊震蕩,魚韬文自堂後走出,落座之後,驚堂木立響,斷掉所有雜音,睥睨着下面的人道:“說,你姓甚名誰,昨日做了什麼,見過什麼人?為何殘害魚家二公子魚豈文?一一交代!”
女子的聲音像是一株被粘液裹住的花:“大人冤枉,我沒有殺人啊。我叫付蓠,是蘊藉窗的清倌人。昨日,魚二公子來蘊藉窗品茶聽曲,喝醉了就睡下了,我沒有殺他。”
邊粹祝認得這個聲音,是那天倚在窗邊的人。
“魚豈文行事規矩,怎麼會去你那裡?”
“他邀我共賞詩詞。”
“他自有同窗好友共同品鑒,怎麼和你一起?”
“大人,您說話怎的夾槍帶棒,我這種人,難道我這些人都是喜歡才在那的嗎?若不是男人們都要去這種地方,見我這種人,我又何能在那安身!”
“巧言令色!公堂之上,豈容你謊言詭辯!”
“實話也叫巧言樂色嗎?窗裡的人都可以作證呀,還有魚二公子的小厮百足也可以作證。是魚二公子主動找我的。”
“傳百足!”
兩個官差大哥押上堂一個清秀少年,就像提溜一個小貓似的。名叫百足的小厮,哆哆嗦嗦地跪下,低着得到頭,四處逡巡。
“百足,魚豈文是否主動找付蓠?”百足點頭,魚韬文頗不悅,沉聲道,“說話!他為什麼找付蓠?怎麼找上的,有過幾次?”
百足攥緊了衣擺,道:“是,少爺找付蓠小姐品鑒詩文。一月以來,幾乎每天一次。起因是有一天,少爺忽聽得有人在吟詩,擡頭看見付蓠小姐倚在窗邊。我不識字,也不懂這些,但少爺說她這幾句詩吟得好,說什麼也要去結識。我攔不住,少爺與付蓠小姐相談甚歡,自那之後,總是相見。隻是,十日之前,付蓠小姐忽然閉門不見,直到昨天才又對少爺開門。”
魚韬文又問:“昨日兩人相見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百足先道:“少爺不許我跟着,我隻守在門外。”
魚韬文看向付蓠:“為何對魚豈文忽閉門不見,昨日又相見?”
付蓠長長地出了一口,說道:“我本是良家女,兩月前被賣入蘊藉窗,小時得幸讀過幾本書,略通些詩文,已經是這般境況,能做的也就是掉幾滴眼淚,訴幾句不公罷了。閑時吟得幾句胡言亂語被魚二公子聽見,贊我是絕句,我心中隻覺得苦澀,用我痛苦造就的詩詞,成了他口中把玩的風雅。我如何不厭。隻是我哪敢表現在臉上,我還需要他來見我,付錢,這樣我才不會挨餓,挨打。
魚二公子出手闊綽,每每來隻是與我說些話兒罷了,我應該覺得他比其他客人要好的,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付蓠淚眼朦胧,向上看去,一改平靜語氣,不耐煩到有些恨了,“可他的一言一行,無一不是打在我心上的鞭子。我是怎樣的生活,他是怎樣的生活,他錦衣玉食,我仰人鼻息,竟還妄圖我崇拜他嗎?喜愛他嗎?我恨還來不及呢!可是,我沒殺他。
他的那些詩文,呵,一開始我還能找些話來誇,後來我實在是說不出了,正巧又有一位出手闊綽的少爺喜愛我。因此十日前,我不再和他見面,但他還是照例将他自己寫的詩文送過來讓我品鑒,每次都寫足好幾張大紙。可我實在是不想看了,真的好痛苦,看一些糟料般的東西。
可三天前,他忽然隻遞來半張紙,上面隻一首。我好奇,就讀了,沒想到這首竟寫得極好,妙到讓人懷疑不是他寫的。于是那天,我将門重新向他打開,第一眼看到他時,他很想生氣,卻又忍住。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第二日,他又來了。拿來半張紙,紙上又有一首詩。我見他形容枯槁,搖搖欲墜,于心不忍,将他請在屋中休息,不就是再敷衍一下嗎,已經做過很多回了,還差這一回嗎?他問我‘這兩首孰好’我自是答,昨日更好。
昨日他又拿來十首詩詞,叫我選一首最好的,中有一首《遊小橘山》,用詞清雅,意境優美,另有一首蔔算子吟風曉雲輕,雖訴小暑,讀來卻清爽,都很不錯。我猶豫不決時,魚二公子忽頹然而坐,說不用看了,叫來許多酒,不住喝酒。
中間有人來問魚二公子歸家,他揮退說今夜要在蘊藉窗宿下,小厮說家中有貴客,請他一定回去,魚二公子大發雷霆,說不回去就不回去,把小厮連罵帶打地趕出了房間,外面好多人在,這樣實在是不美觀,我便喊人來将他拉回房間,與小厮約定,待魚二公子稍平靜些,就将人送回去。
戍時将過,魚二公子已經醉的不省人事,我遣小厮去請魚家仆人來接魚二公子,後面我還有客人便出去了,餘下便不知了。”
付蓠已說完,魚韬文尚不能從弟弟之死中清醒,恍惚之中,思緒已亂,他朝一旁的長随使了個眼色,可那人隻微微地搖了搖頭。
魚韬文回過神來,又問百足付蓠所說是否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