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身淡色衣裳,眉眼間疏離又清冷,恰如今日未盡的露珠般晶瑩。
“庖鶴簪?”玄醉芫驚奇,随即想到她是來給教過自己的老師吊唁的,退到一邊,作勢要跪坐在蒲團上,好待一會兒還禮。
“稍等,我有話跟你說。”這人正是那日在書院中“勸學”的女學生,曾經與玄醉芫是同窗,一起上過魚豈文的課。
庖鶴簪上前一步,臉含怒色,聲音也似斥責:“你可真是個好妻子,半刻也不願騰出來,要不要給你個牌坊豎在你家門前?”
玄醉芫嗤得一聲笑了出來,直起膝蓋:“好刻薄的嘴。鶴簪,今日你不會是專程來罵我的吧,我想一年前在書院你已罵夠了?”
庖鶴簪冷笑一聲:“你不配。”
“我想也是。”玄醉芫低垂了眉眼。
庖鶴簪背着手看着老師的靈位,絲毫沒有要祭拜的意思,玄醉芫也轉過身來,同她一起看着,說道:“在我心裡,始終當你是好朋友,好對手,你比我更正确。賢思自代,嵇康寄絕,言猶在耳,你來見我,真是意外。”
“自來看你退步多少。”
“想是現已遠遠不及你。”
“隻一自反,天下沒有不可了之事。”
“唯多他醒,宇中莫得非能成之功。”
庖鶴簪見她即對,将自己一年來所創一一抛出,二人你來我往,詩詞歌賦,天文地理,繡口而作,對答如流。
“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庖鶴簪牽起一絲不易察覺地笑,低頭從懷中取出一枚楓葉,拍在玄醉芫胸前,“随手而拾,了作喪禮。”
玄醉芫接住,笑容淺淺,愛惜地撫摸上面的紋路,楓葉已被處理,能長存于世:“多謝。”
庖鶴簪斜看了玄醉芫一眼,瞄到了她臉上淺淺的傷痕,随後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住,背對着人,低聲道:“還回來嗎?”
“回不去了。”玄醉芫言語凄婉,又強顔歡笑,“我不和别人說你來過。”
“随你喜歡吧。”庖鶴簪扔下這句話,再不回頭地快步離開了魚府。
快到晌午時分,玄秀才領着一衆學生前來吊唁,應當是剛下了上午的課程。
玄醉芫規規矩矩地跪在一邊,規矩周到,神情冷漠。期間,有好事的學生偷偷打量,甚至惋惜其帶着面紗。
紅簪子也在其中,見玄秀才與人說完話,她瞅準時機,就要上前。
“诶,你幹什麼去。”
眼看着紅簪子要追着去,一女生忙拉住她。
“我過去看看,玄醉芫,是不是真的江郎才盡。”
“别去,你有點眼力見吧,這種時候,你要怎麼問?”
她今天沒帶紅簪子,可眼睛紅紅的,也像一對紅珠子,扭着身體要甩開被束縛的胳膊:“今天姓庖的是什麼态度,叫她來看看老師,她連話也不回!”
“她和玄師姐水火不容,怎會來,明明是你強人所難。”
“你怎麼幫她說話!魚老師也教過她啊,就算再怎麼讨厭,魚老師可沒得罪她,玄師姐也算她的師母了吧。”
“你小聲些,這可是在魚老師的靈堂……”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打得女學生們噤了聲,呆了身,愣愣地看着頭歪在一邊的玄醉芫,頭上烏黑的發絲垂落,左手撐在地上,尚在搖晃的面紗飄落于地。
玄秀才指着跪着的女兒,怒斥道:“我教你讀書,難道就是讓你頂撞父親的嗎?”
玄醉芫的手猛地縮緊,直視着父親:“我學讀書,難道就是為了給嫁人加碼的嗎?”
“你這是什麼話?”
“心裡話。我早該說了。”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不明所以的學生縮成一團,誰也不敢上前,還是玄醉芫的侍女,強扭出笑臉來,借口小姐是悲痛欲絕下口不擇言,要扶玄秀才離開,被其一把推開。
玄秀才垂老的肌肉被僵硬地帶動,皮笑肉不笑道:“什麼心裡話,你說明白。”
“魚豈文步步緊逼,外人跟着起哄,織了個天羅地網來使我答應他。可為什麼,你也視而不見,順水推舟,我不明白,我才是你的女兒啊,為什麼幫他呢?”
玄醉芫曾想,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是憤恨的,咄咄逼人的,可話說沒兩句,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那咬人噬骨的氣勢頓時化作楚楚可憐的怨氣。
她不要人可憐,尤其是這些人的可憐,因為她曾經遠遠淩駕于他們之上,可憐他們的愚蠢。
可他們卻用愚蠢編了一個漏洞百出的網,偏偏網住了自負聰明的她。書院中的衆人為她的嫁人而松了一口氣,大家心中都明白,一旦她嫁人,就算有天大的靈氣也會失去,再也無法顯出他們越努力越心酸的事實。
“大家都知道那是火坑,偏齊心協力推我往下跳。跳完了還要歎息,自己沒那個好命,又有誰真的想替我!”
此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将衆人震得如同焦木,學生們圓瞪着清澈的眼睛看着玄醉芫,而玄秀才自知在言語上讨不了女兒的便宜,又不甘心被她這般指控。
火坑,誰人不成親,怎麼到了她這裡就成了火坑。當日成親之時,萬人來賀,哪個不是真心祝福,豈有沆瀣一氣之心,他替女兒做了這縣官之弟,達門之子的主,在她眼中竟是害她!
玄秀才不想它法,揚起手要打醒這個狂妄瘋癫的女兒。
卻聽得幾聲鼓掌從魚府大門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