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織直盯着眼前不動,「利威爾,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利威爾如實回答,「你指讓在場士兵差點大小便失禁的出場方式?」
「這種事就别記這麼清楚了吧……」被他這話轉移注意的詩織,好沒氣地瞧他一眼,然後歛下了神色,「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不是對你說過一句話嗎?」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
當利威爾也想起這句話時,耳旁傳來詩織的聲音。
「雖然隻是誤會一場,但那是因為,你和我記憶中的一個人很像。」
在那場持續了十年的遊戲結束後,詩織有近半年的時間都在這座地下街躲避憲兵的追捕。他記得那是在自己一次受傷,在這裡遇到了那個人,大概是後來慘敗在肯尼手中,因為之後的事情忘光了那段記憶……
「因為長得很像?」利威爾試圖回想,當年地下街是否有與自己相像的人。
詩織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他的長相跟聲音,唯一還記得的隻有一樣。」
他側過身,站在利威爾面前,然後擡起一手,于利威爾的注視下,以指憑空勾勒着那深藏于記憶,也同時銘記于心的色彩。
「你的眼睛,就跟我記憶中的那雙眼睛一樣,就像湛藍的夜晚,混着月亮的顔色……」
垂放于身側的手指動了動,在利威爾忍不住想握住那隻徘徊于眼前的手時,詩織率先收了回去。
「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忘了就忘了吧。」他垂下眼輕道,「我們走吧。」
見他語氣透着一股無所謂的釋然,與臉上似遺憾的神情截然不同。利威爾回頭望了一眼堆疊雜亂商品的地方。
别說記憶,他就是連用想像,也描繪不出那所謂的棚架模樣……
距離政變結束不過一周多的時間,兵團便已從各地搜查出許多罪證。
雖然那些權貴對參與那場遊戲皆矢口否認,卻也毫不意外的在他們豪邸裡,搜查出被他們視為收藏的相關紀錄。
就算是于地下街生存多年的利威爾,也是在翻閱相關報告書後,才知道這處位于東邊相當偏僻,根本沒有人願意踏足的惡臭垃圾場,底下這間陰暗地下室,曾經關過百馀個無辜的失蹤小孩。
殘燒的搖曳燭火,将這處黑暗之所,現出了隐隐綽綽的輪廓。
一座座鐵籠上頭遺留的道道痕迹、幾乎無法喘息的惡臭空氣,以及被塵埃和蛛網深深埋藏的一切,這宛如煉獄一般的可怖之地,處處充滿了當初被囚禁于其中的痛苦與無助。
當發現詩織在點燃了燭火後徑直走向一處,利威爾才知道,他為何,特地重回這座囚禁了他十年的地方。
鑽進鐵籠内的詩織,捧起一具蜷縮成一團的小小骸骨,他正瞧着要用附近什麼東西先暫時安置,好方便帶回上層時,便見到利威爾突然脫下兵團外套的舉動。
「……利威爾?」
他怔了怔,看着利威爾沒有一絲猶豫,彎身探進肮髒鐵籠,不發一語地接過他手上骸骨,退出去,放到已經平鋪于桌面的外套上,再拿出手帕,輕緩仔細地清理上頭的蛛網與灰塵。
從籠中踏出的詩織,無聲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動也不動。
在踏入這個讓他感到無比窒息的地下室,他便一直在抑住自己的情緒。然而,在這處從來隻有徒留苦痛的地方,親眼目睹利威爾所做的這一些後。
心中那條顫抖的弦,似忽地遭人扯緊般。
他别開目光,不去看利威爾專注細心的舉動,将視線刻意停留在黑暗角落。可當他緊抿着唇,費力忍着肆意湧現的情緒時,那些不願回想的過去,卻在這時如浮光掠影般,一幕又一幕地浮現眼底。
他最初的記憶,始于這片黑暗。
以至于,他永遠都忘不掉,幾乎是窩據在心底的那些。
忘不掉當年在被剛關進鐵籠,身旁那一具,遭千百隻蛆蟲啃食的女孩屍體,是怎麼從完好到幾乎殆盡。
忘不掉在一陣又一陣的惡心腐敗氣味,與聲聲從不間斷的嗚咽悲鳴聲中,他又是怎麼緊緊抱着寒冷又饑餓的自己,遠遠望着昏暗裡那盞明滅閃燃的橘黃色油燈,并對着那道微弱光亮……誠心乞求着。
有沒有誰……
能夠将他從這裡解救出來。
那具獨自于此的小小骸骨,就像他遺留在這裡的自己一小部分,連着那些得不到任何回應的乞求與歉疚,在這些年來,始終待在沒有一絲光線落下的黑暗之中,無聲無息,也無人知曉。
卻在此刻,終于被人發現,并且從籠中帶了出來。
被人細心地擦去一身像似悲涼的塵埃,輕柔地抹去纏繞在上頭如苦痛般的蛛網,再用幹淨柔軟的衣服,彷佛數不清的溫暖棉團,輕輕包裹住那段屬于他過去的歉疚。
終于……
被解救了出來。
鼻尖泛起的酸楚,與喉際的艱難哽澀,令詩織不禁攥緊了雙手。然而無法控制的難受,仍自顫抖的身軀隐隐蔓延,是種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卻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重新望向那道未曾離開半步的身影,詩織再也不想壓抑累積在心中的情緒,緊握的雙拳連同全部顧慮,于這一刻,全然卸下……
仔細用底下外套包裹起來,利威爾手掌輕複在已經裹好骸骨的外衣上。
他垂眼看着這具死後,隻剩下這樣幾乎不構成什麼分量的小小骨架,然後,任由站在身側的詩織,将額頭靠抵在他肩上,再緩緩握住他垂放于一側的手。
不再壓抑的坦率流露,以及默不作聲的收緊回握。
他們誰都沒有開口提起彼此動作,将這些無聲酸楚與全盤接納,心照不宣地深藏于彼此悄無聲息的舉措之中。
感受着微小顫動從掌心不斷傳來,面對這毫不掩飾的脆弱,利威爾直挺的身軀像巍然不動的存在,即使改變不了已經存在的過去,也給不了什麼好聽安慰話語……
至少,這個經常用無所謂來掩飾自己的人,在他面前,做了回真實的自己。
「想好将他葬在哪了嗎?」利威爾輕聲問道,沒有去看身邊的人,好讓他能夠繼續放肆自己。
聆聽着耳旁問聲,倚靠在他肩頭的詩織,睜開有些泛紅的眼睛。
站在這處囚禁他許久的牢籠,詩織突然覺得,曾經逼迫自己吞下,那些難以下咽的過往,與深刻記得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片段……現在想來,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原來真正的自由,并不是他當初以為的死亡解脫,而是像這樣令人沉醉,隻要嘗過一口,便再也無法輕易放手的甘甜。
縱然遺忘了當年給予他短暫美好的記憶,忘記了那個曾經給予他希望的人。然而現在這個始終陪伴在他身邊,這熟悉氣息、聲音還有溫暖,卻是如此清晰,且深刻地留存于心間。
甚至,湧起了一股想占為己有的沖動。
「嗯,已經想好了。」詩織輕聲說着,悄悄再握緊了手,有些迷戀于此刻的安心,「就葬在王都,在一個有陽光照耀,也有風吹過綠草的地方。」
「這樣啊……」聽着他像似已經拾掇好情緒的聲音,利威爾以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聽起來是不錯的地方。」
「嗯。」
「走吧。」利威爾側過臉,看向靠在他肩上的人,「該讓他離開這裡了。」
在詩織擡起臉并應聲後,利威爾單手捧起包裹好的遺骸,沒有松開另外那隻握住的手,踏着堅定不移的步伐,将這片黑暗徹底留在背後。
帶着他,朝往光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