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米特拉斯。
女王加冕儀式後的一周。
以推翻弗利茲王政,在協助真正的王室找回身為前導者的威嚴以及人民的信賴後,軍團于王都憲兵團總部舉行了一場慶祝會,特邀此次推翻舊政權的重要功臣。
「做得好啊埃爾文!從雷伊斯手中解救我們可能被抹滅掉所有記憶的危機!」
隸屬王都憲兵團總部的副團長,留着滿臉落腮鬍的男人,于一陣酒酣耳熱後,一手搭在埃爾文肩膀喊道,再朝周圍的調查士兵高舉着酒杯。
「還有你們這些為人類存亡做出貢獻的功臣,幹得漂亮啊!」
「副團長謬贊了,這都是我們身為士兵理應該做的事情。」埃爾文應對完美,相當習慣這場面。
副團長贊許地拍拍他的肩膀,早就溜搭過幾圈的視線,不忘再次環首四顧。
「對了,你們兵團裡那個東洋人呢?就是當年地下街那場殘忍遊戲的唯一倖存者,他人沒在這裡嗎?」
「很抱歉。」埃爾文幾乎不假思索地回道,「詩織臨前突然身體不适,隻能抱憾缺席這場慶祝會。」
「傷還沒養好嗎?那還真是可惜了,原本以為這次可以親眼見到本人。」副團長瞧了眼身邊同樣感到惋惜的憲兵同僚,「畢竟我們都知道東洋人在這牆内可是極其罕見,我還聽說他雖然是個男人但樣貌相當——」
不經意對上一雙視線,副團長猛地驚怔,後話全梗在喉頭。他忍不住收回搭在埃爾文肩上的手,一改先前的雀躍語氣,期期艾艾地朝對方說道。
「那個兵士長先生……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沒有,很榮幸參與這場慶祝會。」利威爾視線仍停留副團長身上,平靜無波的臉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卻讓副團長心裡沒由來的發寒。
聽着這毫無起伏且與話語不符的聲線,也經受不起這番注視的副團長,畏縮地後退一步,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連忙舉起手中酒杯佯裝無事地朝其他人出聲。
「這、這是為各位功臣舉辦的慶祝會,讓我們盡情享受這個夜晚吧……」
沒興緻與他碰杯的利威爾,在周圍士兵們接連迎合而上時,默默退開人群。
遠離這些一個個戴上面具,隻要事情有利于他們便是功臣,反之則變成沾滿一身屎尿隻能在臭水溝東躲西藏的鼠輩……盡是長着一張張虛僞又充滿算計的嘴臉。
肩上披着黑色外衣的利威爾,信步走到一處沒有遮蔽物的露台。在周圍人因他的到來紛紛離去時,他視若無睹地倚靠在護欄邊,感受這處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甯靜場所。
一盞鑲嵌着發光石的照明光亮,攀上他輪廓分明的清冷臉龐。
即使生在充滿垃圾與惡臭的骯髒地底,他也曾經嚮往過上流的生活。
可當腳步真正從陰暗之所踏出,逐漸接近小時候的心中所想時,看着那些過着所謂上流生活的人們,他卻發現沒有當初想像中的感興趣。
或許是小鬼時期的妄想慢慢變了,從地底爬上來後,站在藍天之下看到更不一樣的東西吧……其實真正的原因,他不是太清楚。
隻知道曾經的嚮往,逐漸冷卻後,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執着。
晃了晃捧于手心,難得喝上一回的酒杯。灰藍色眼瞳沒有停留在缤紛華美的偌大庭園,而是仰望着因底下光害而顯得黯淡的夜空。
無邊無際的廣闊夜幕,于這座富麗堂皇的繁盛之所,卻隻有零零散散幾顆星點。
難怪那傢夥,會不喜歡待在這裡。
他也不喜歡。
玻璃杯中的搖晃液體,在思緒接連流轉時,跟着停止的動作平緩下來。埃爾文剛才所說的什麼 "臨前突然身體不适 ",利威爾曉得是藉口。
放下隻是輕抿過一口的酒杯,他想起詩織不久前傍晚說的話。
「我才不去。」
擅自賴在他房間已經到呼吸般自然的傢夥,正在收拾用一下午時間屯買回來的甜食,一邊背對着他一袋一袋的偷偷淺嚐,一邊轉過身朝他笑說着。
「和那些人喝酒,再好的酒都變得難聞了。」
某種肯定甜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甜食碎屑就挂在嘴邊,吃相一向很差的這傢夥還以為他沒發現,依然自顧自的說着。
「而且明天一早我就要返回托洛斯特區,預先準備希甘西納區的夜間道路開拓工作,哪有什麼鬼時間去參加什麼慶祝會啊?」
理由聽起來很合理,但他知道詩織沒有明說的言外之意。
曾經參與過那場遊戲的相關人士,無論貴族或官員幾乎被判處罪刑,已經關進各地牢房中。然而,利威爾同樣曉得,現在在這裡喝得爛醉,笑得大嘴大冽的人當中,也有默許當年事情發生的人在。
因為沒有證據,隻要這些人絕口不提,便能一直相安無事。
無趣的慶祝會已經度過一半,自認達到某種參與程度的利威爾,随手于桌面放下酒杯,走過那些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面東倒西歪還吆喝着再來一杯的人們,獨自離開憲兵團總部。
一盞盞裝嵌發光石的路燈,将利威爾的身影于人來人往街道落下長長黑影。
他想起前幾日在地下街,于那處陰暗地下室,第一次得到詩織敞開心扉,緊握着他的手,将從未示于人前的脆弱,對他幾乎毫無保留袒露的那一日。
停留在他掌間的顫抖,依稀還留存于手心。
他打從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疼。
同時也徹底了解到,當初那股不知道究竟到什麼程度,流轉于心間難以言喻的感觸,不知不覺已經是就此堅定不移再也停不下來……讓他感覺心慌,卻是沉迷不已的執着。
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情感。
在這種連生存都必須不遺餘力,随時可能死在戰場上,看不到未來的殘酷世界裡,所謂對一個人的感情,他一直清楚距離自己非常遙遠,甚至,不曾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經年以來不管對方是誰,無論獻多少殷勤,他從來都不為所動,更不曾因誰動心過。
直到詩織的出現。
黑鞋驟然駐足不動,利威爾垂眼望着自己的靜止倒影,不禁思考,那株芽是在何時生根于心裡的?
他并不清楚,好像早在很久之前就存在心中,也好像不是這樣。
一切都毫無徵兆,就像那個總是做出些莫名其妙舉動的蠢笨傢夥,毫無道理的靠近,也沒有任何預兆,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走進他的視線,便被吸引。
原本打算隻要在他往前走一步,這蠢貨依然跟上,或者與他并肩而行的日子能持續下去,明明隻要這樣就足夠了。
然而,世界卻完全改變了。
生出以往不曾有過的念頭。
就跟那些隻會老喊着夢想、心願什麼的,吵吵鬧鬧的幼稚傢夥們一樣。
他想着在一切都塵埃落定,成功抵達那個天真到讓人無語……再沒有巨人的想像世界後,去親眼看一看,那蠢貨一講起來便說個沒完,同時讓雙眼變得像黑曜石般明亮的大海,還有那間描繪于心中的海邊小屋……
黑鞋重新往前踏出,一步一步漫步在稍涼的秋夜之中,當晚風輕揚起額前的黑髮時,利威爾忍不住去想像。
那究竟……會是什麼模樣?
在察覺自己對那個有時笨拙,有時又坦率得讓人招架不住的傢夥,從心底不斷湧出的不捨、想要珍惜的擁有、為之而動的情緒起伏、所有因那傢夥而有的所有。
這些清晰深刻的感受,全部都指向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