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銀杏樹看起來應該有些年頭了,樹幹很粗壯,有幾處已經開始脫皮,露出了光秃秃的樹芯。
這個時節,銀杏樹葉還是碧綠色的,此刻被風吹得微微搖晃着,碧綠的葉子背襯着湛藍的天空,看起來像是一幅用色明豔的水彩畫。
明明是一個萬裡無雲的豔陽天。
可這樣燦爛的日光卻讓他無端想起了十幾個小時前的那個雨夜。
黎曜到現在還記得昨夜他從昏睡中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輛不知駛向何方的面包車上。
世界一片漆黑。
冷風從打開的車窗往裡灌,吹得他渾身冰涼。
黎曜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層黑布,雙手雙腳都被捆上了繩子。
從車廂前面傳來的交談中他了解到自己即将要面臨的厄運。
他沒有慌張,繼續假裝昏迷,然後找準時機,趁着對方不備,偷偷割斷了繩子,從面包車上逃了下來。
他奔逃在漆黑無人的小巷子裡。
雨夜的古巷彌漫着一種詭秘的氣息,像是一副褪了色的老照片。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臉上,黎曜有些睜不開眼睛。
路邊昏黃的燈光讓他覺得無處遁形。
身後雜亂又急切的腳步聲像是催命的符咒,死死地黏着他,一刻不肯放松。
他拼命奔跑着,直到渾身力竭,才停了下來。
昏暗的小巷子裡,他縮在角落裡,安靜地等待着即将到來的命運,一低頭,看見了一隻同樣狼狽不堪的小貓。
那隻貓應該是被主人遺棄在這裡的。
小小的一隻,似乎剛出生沒多久,此刻被雨水一澆,毛發都黏在了皮膚上,看起來十足的可憐。
雨滴砸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不遠處,那陣催命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了。
黎曜冷漠地收回了視線,坐在牆角邊,一邊無聲地喘着氣,一邊仰頭看着天。
他實在沒有任何力氣了。
這條小巷子幽深狹長,兩邊的白牆黛瓦将夜空切割成細細長長的一片。
冰涼的雨水落了下來,和着滾燙的汗水一起,順着脖頸一直流進了他的胸膛裡,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着。
他不知道這顆心髒還能再跳多久。
這座陌生的城市如同一個漆黑的牢籠。
而他就像是牢籠裡被肆意獵殺的幼獸,如同那隻貓。
雨水狂放地落了下來,帶着一股肅殺的味道。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體溫,小貓努力地往他身下鑽,想要尋求一點溫暖。
那陣腳步聲已經朝這邊逼近,黎曜甚至能聽見男人們低聲交談的聲音。
他一臉木然地抱起了那隻貓,用自己不甚溫暖的胸膛貼着它。
風雨打在他平靜的臉上,黎曜的目光放得更遠了一些。
視線落點,一座古寺安靜地立在雨夜中。
從明黃色的高牆上望過去,兩棵銀杏樹正在風雨中搖晃着枝葉。
年邁的銀杏樹似乎是在祈求暴風雨的憐憫。
可是那晚的風雨卻沒有絲毫憐憫之心。
一如過去的十幾年裡。
他人生裡的風雨好像從來就沒有停過。
黎曜閉上了眼睛,正準備感受一場更為殘暴的風雨。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突然在巷子裡響起。
那是高跟鞋踩在青石闆磚上的聲音。
“哒哒哒”,“哒哒哒”。
輕巧,愉悅,像是一串音符。
耳畔的風雨似乎都靜止了一瞬。
黎曜聽見那陣雜亂的腳步聲停住了,一陣沉寂後,又很快散去,漸行漸遠。
他睜開了眼睛。
視線範圍内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看不清女人的臉,隻能看見她手裡撐着一把透明的雨傘,一頭烏黑的卷發在路燈下散發着綢緞一般的光澤感,随着她走動的步伐那滿頭烏發如水波一般蕩漾。
眼前這一幕有一種電影畫面的缱绻和質感。
心髒在胸膛内猛烈地跳動着。
他不明白是劫後餘生的僥幸和喜悅,又或是一些别的情緒。
黎曜藏在夜色裡,目光不受控制地直直落在女人身上。
懷裡的小貓突然昂着腦袋發出了一聲尖細的叫聲。
他回過神來,立刻捂住了小貓的嘴,不讓它發出任何動靜。
那隻小貓似乎被吓到了,在他懷裡掙紮着。
女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她面露疑惑地打量着他的方向,似乎有點恐懼,但最後,她還是朝他走了過來……
車窗外,明亮的陽光折射出一陣刺眼的光芒,直直地落進了他的眼中。
黎曜被那強烈的光線晃了一下,倏然回過神。
車内的冷氣鑽進了他的胸膛裡。
他擡眼去看。
身後的那個警局在後視鏡裡漸行漸遠。
黎曜想起了雨夜裡那張在車燈光照下一瞬即逝的臉龐。
不知道怎麼的。
他突然很想再看看那張臉。
“掉頭,去醫院。”
他開口打破了車内的安靜。
聽到聲音,車内兩人朝他看了過來,臉上的表情都有點訝異。
“你受傷了?”
女人問。
黎曜沒有回答。
女人看着他的側臉,沉默了幾秒,按下了車内的對講機。
“掉頭去剛才的醫院。”
她吩咐道。
車子緩緩掉頭。
窗外的風景重新滑過眼眸。
黎曜按開了車窗玻璃。
帶着炙熱溫度的風吹了進來。
将車内的味道吹散了許多。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回暖了一些。
窗外的陽光灑了進來。
黎曜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
一點彩色的糖果紙從他指間漏了出來,在陽光下折射出了明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