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後,我才意識到,人的記憶是會慢慢變得模糊的,比如看着太廟裡父皇母後的畫像,我明明知道真實的他們和畫上的相去甚遠,卻總也記不起他們真實的樣子,是以也說不出畫中人到底哪裡差了些。
大亂戰爆發,李氏老唐退居長江以南,以天塹長江為最後的屏障苟安,竟也獲得中興,等到中原大定,唐帝卻斷然舍棄故土拒回中原,自北漢建立以來,南唐也陸陸續續或長或短更疊了四位君王,我父皇是趙氏權閥扶持的第五代君主。
大抵我太早流落民間,或者幸福的時光總沒有痛苦來的深刻,我隻記得在我做公主的時候,夏季總是特别的漫長,白晝也特别的漫長,華燈初上的夜宴,總是不經意就通宵達旦。
後來記憶裡就總是下雨,尤記得那夜淅淅瀝瀝的雨也不礙夜宴的興緻,雨越下越大,也不耽誤散亂的火把和通明的燈火四處攢動,讓我将一切看得清楚,宮門被炸,我的耳朵有一瞬仿佛失聰,随後,厮殺聲響遍整個宮闱,母後渾身是血,曾如仙子一般的存在,彼時那般狼狽,我知道她一定是死了,不然她無論如何不舍得不應我一聲,父皇也不會抱着她哭成那個樣子。
死士們把我扛在肩頭離開,我死命向父皇伸手,企圖抓着他和我們一起逃,我知道他不會丢下母後一人,可我也不想一個人啊,如果有的選,我想和他們一起死在那一刻,一了百了,也是幸福。
我以為那将是我們最後一面。事實并非如此,我在宮變後隔了十多天,又見了父皇最後一面。可記憶裡的畫面和場景總是比現實轉換的更加飛快,無論如何我努力,嘗試過多少次,隻要回憶到父皇抱着母後一邊哭吼一邊朝我揮手讓我快走,下一個畫面,必定是我在人群裡聽着有人宣讀他的條條罪證,不等人們議論那些罪證是否屬實,是否禁得起推敲,是否堵得住悠悠衆口,劊子手砍斷繩索的瞬間,随着衆人的驚呼,闆斧都會應聲掉落,砍斷父皇翩翩君子挺拔堅實的腰杆。
腰斬竟加諸于帝王身!
他被人随意将斷成兩截的身體收進竹筐裡擡着示衆,我在或噓唏感歎或譴責稱快或喊打喊殺或掩面哭泣的大人的縫隙裡與他對視……我忘了,忘了他最後是努力扯了一彎淺笑,還是欣慰的閉上眼睛,然後微微側頭,試圖遮掩。他到底都竭力在他的寶貝面前保持體面……然而我真的記不清了……
被腰斬的人是不會很快死去的。年紀越大,我越會時常夢到父皇腰斬,有時是小時候那樣看着父皇,有時躺在刑台上的會是我自己,起初,我總會夢魇驚醒,後來我便麻木起來,因為我永遠會在砍刀落下的那一刻醒來,我總也不會真真被砍成兩截,除了恐懼,我總沒法真真切切的感受那份痛不欲生,卻要活活忍受到死的疼。
後來啊,天總是下雨,總是下……就算,我們輾轉多地,曆盡艱辛,終于偷渡到北漢。過了長江,雨也總是不停的下,雨中刀劍相接,泥濘裡總是帶着鮮紅,耳邊除了瀝瀝的雨聲,就是劍刺肉刀砍骨和我們奔跑的喘息聲。
雨下啊下,随行的護衛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後隻有從小守在我身邊的女官玥,還有小我一歲的平安,她是我親親姨母的獨女。宮變發生前,姨母和平安已經在宮中小住一段光景,原本打算那場夜宴結束,就随姨夫回家的……
直到我們再也走不了了,玥就帶着我們委身給一個在長江上營生的船隊頭子,不多久便有了身孕,船隊頭子希望是個兒子,時常歡喜地撫着玥越來越大的肚子說他的船隊終于後繼有人雲雲,我和平安并肩坐在庭前的門檻上啃着大餅,木木地看着他們,木木地互相對視,然後木木地看着房檐滴下的雨水,又木木地繼續啃着大餅子。那一段時光,我和平安像個沒有靈魂的布娃娃,好看可愛卻沒有生機。
我記不清了,大約應該是年後,春天來的很快,玉蘭花開的可美了,小鳥兒叫的可好聽了,我和平安似乎要快樂起來了。
我把船隊頭子給我們的壓歲錢都給平安收着,她總是喜歡去找隔壁戶曹家的私生子鄭青玩。鄭家主母厭惡他,打發他喂羊,對他的規矩也格外多些,動辄打罵。春天他更喜歡趕着羊群去陌上草場,隔三差五的回來一次。那個時候,平安就找走街串巷的貨郎買些零嘴去找他,後來膽子大了,也随着鄭青去草場。
我真的忘記了,隻記得玉蘭花的盛花期大約還有一兩天就要過去了,還是玥說的,玥的肚子越發的大了,那天她對着玉蘭花,唠叨心有些不安。
玥和她未出生的孩子,還有船老大的無頭屍體,在玉蘭花開敗的前夜,永遠消失在了大火中……
父皇給我的東西,也丢了……
那個時候平安得有多害怕啊,回來看着摧枯拉朽焦土一片的廢墟,像地獄。小小的她一定以為世間從此就她一人了,大火波及四鄰,一牆之隔的戶曹家也不能幸免。雖說是陰差陽錯,鄭青的主母也總算積了些陰鸷,為鄭家留下鄭青這條血脈。
他們,鐵了心,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想不能去找平安,我也沒什麼本事,隻能成了一個小乞兒,好的時候吃點殘羹馊飯,實在餓了,牆根路邊的野草也能吃,沒那麼難嚼也沒那麼難以下咽,花也能吃,招蜜蜂多的吃起來細品會微微回甘,蛇我不吃,我吃不到,我不會抓也抓不住,也不敢抓,我怕有毒,我分不清什麼蛇沒毒,螞蟻太小了,吃起來費勁,老鼠是能吃的,蟲子除了醜,但是烤一烤也挺香的,臭蟲是萬萬不能的,不論生熟,隻要入口,就要吐,過了好久也不能回想,那味道,想想也要吐。
我也不知道我一路乞讨到了哪裡,隻聽說那地城中很是繁華,但比着南唐,所謂的繁華不值一提,但即便如此,氓流乞丐也是不讓進城的。我也不想進城,因為城外有大善人桑懷民設的施粥棚子,能每日喝上一碗粥,我還進城做什麼?
我沒有碗,我也不急,有個癱子婆婆,我幫她清理虱子,她每日喝完了自己的那份粥,就會把她的寶貝殘碗借給我,我也樂得最後才喝上粥,因為我感覺最後的鍋底要厚一些,我能更飽一些。
呵,一晃好多年過去了,好像上輩子的事兒。後來我很少說起這些事,再後來我連想也不願意,可是再再後來,我會給孫孫們講起來,他們總是愛聽的,卻總是問東問西,我總是被打斷,再也沒有完完整整條條理理把故事講全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