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水穩住身子,開始悶頭往禁北王府走。沒走出幾步,卻被一個蹲着的小丫頭攔住。
小丫頭閃着圓圓的眼睛,向遲水伸出了手中缺了幾塊的髒碗。
小丫頭口中無言,可卻說了萬言。但她觸及遲水的眼神時,像被利刃狠狠紮了一下。
約莫是知曉眼前的大姐姐不會給她什麼幫助,又或是被吓着,她将手收回,低頭往一側挪去。
遲水站着,隻是靜靜看着這丫頭讓出了路。她動了腳,繼而往王爺府趕。
不過拐了個街角,她又頓住,深吸入一口氣後,她忽然跺起腳來,同時抓扯起自己的頭發。末了,又給自己的臉來了兩掌。
原有人從她身旁擦肩過,被她這動作吓了一大跳,和同行人低語着“這莫不是個瘋子”便忙跑遠去。
遲水不住地喘着氣,待胸口平複不少,她又走回到方才那小丫頭的跟前蹲下,從袖子中抓了幾個碎銀子,展開在手心遞給這丫頭。
那丫頭見遲水靠近,害怕得不行,猶猶豫豫不敢接過她手中的銀兩。
遲水慘烈地笑了笑,把銀子輕輕放入那破碗,用沙啞的嗓子道:“對不住,吓到你了。”
小丫頭搖搖頭,試探地将手摸上遲水的臉頰,見後者沒有抵抗,便用自己幹裂的小手給遲水一點一點擦去淚。
“囡囡,來娘這,莫亂跑啊。”
暗處傳來一婦女的叫喚,小丫頭回道:“娘,有姐姐給我銀子。”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婦人到小丫頭身邊,看過碗裡的銀子,當即便跪下對着遲水道謝。
遲水吸了吸鼻子,把婦人拉起。
婦人見遲水哭得比慘淡的月光還讓人疼惜,一下子就伸手捧住了遲水的臉,用拇指擦着不斷滑落的熱淚,又幫遲水将碎發夾至耳後。
婦人用她那飽含着母親語氣的話柔聲問道:“好丫頭,告訴我,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沒……沒……”遲水險些難以克制地撲入這婦人懷中大哭,因着這婦人像極了她那當年橫屍野外的娘親。
可她不能,遲水從不許自己在生人跟前露出軟弱來。
于是她退後半步,粗魯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擠出個醜得不行的笑,對她們說:“無妨。”
接着,她便頭也不回地遠離了這兒,獨自走過無人的街,恍惚間回到了王爺府。
雲層在此刻移開,朦胧的月光回還到人間。
府門緊緊閉着,她從一處院牆躍進王爺府内,踩着泉聲就往自己的廂房去。
未曾想,她身後幽幽傳來一句:“姑娘家家偷看别人洞房,仔細要長針眼。”
遲水轉身,見蕭鳴澗在牆下靠着,神色一改往日的溫良,吊起的一邊嘴角是頑劣的笑。
轉眼間,他的脖子就被架上了一把匕首。
蕭鳴澗低頭與遲水對視,她眸子裡的怒氣盡顯。
“你派人跟蹤我?”
聽到這般猜疑,蕭王爺如實回道:“未曾,不過是本王猜的。”
“你……”
蕭鳴澗勾唇,挑了挑眉:“傳聞皇都城中暗霜姑娘殺人利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今日本王着實是有幸,竟見到了霜姑娘以刀背示人。”
他的食指将匕首推向遲水,脫了她的禁锢,丢下個背影緩步往自己的卧房去。
他在等,等遲水追上,是會選擇殺他還是與他談判。
遲水盯着手中刀刃指向自己的匕首,呆了許久。
等她扯住蕭鳴澗的袖子時,蕭鳴澗回眸就見一曲流水旁,冰冷的月色落在遲水身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紅腫着又将湧出淚的眼眶。
他心下一亂,痛罵自己玩笑過頭。
遲水的喉嚨似被堵住,發聲艱難,可她到底說出:“連你們王爺府也在戲耍我。”
“本王……我沒……至多便是方才那混蛋模樣是裝的……府上的大家也是喜歡你的……你别哭,好不好?”
蕭鳴澗亂着,叽叽喳喳說了許多話,想替她拭淚卻又不敢,隻好在原地舞起手來。
遲水垂下手和腦袋,委屈将她所有的傲氣都吞了下去。
蕭鳴澗見自己的袖上多了血點,忙握住遲水手腕處的袖子,将她的手帶到自己眼前。
遲水的手掌心橫着四條指甲蓋大小的血痕,傷口滲出的血幹在她大半個手掌。
蕭鳴澗眉毛一緊,擡眸看了遲水一眼,抿着唇把她拉到石凳上坐了。
若不是蕭鳴澗把她的傷口亮出,遲水自己都還未察覺何時握拳将指甲嵌入了肉裡。
聽得蕭王爺一聲歎息後,他便拿一張帕子墊在自己的手心,偌大的手掌隔着帕子輕捏住遲水的手,他于是又另取了一塊帕子沾水,擦起遲水手上的血迹來。
遲水見他動作輕柔且帶着尊重,忽地又有一股酸澀湧上鼻頭。她忙抽回手,走到錦鯉池邊,背對着蕭鳴澗,握拳咬唇抑制自己的哭聲。
蕭鳴澗望着她,看她肩膀在抖,看她小心地抽了幾下鼻子,又用手在臉上擦了幾下。
忽然間,這院子裡萬籁俱寂,唯剩錦鯉甩尾蕩漾出水波聲,掩蓋住姑娘發出的難以察覺的啜泣。
沾了些許血漬的帕子在蕭鳴澗手心,被攥成了一團。
直至遲水回到凳子上重新坐下,蕭鳴澗除了用自己的目光撫慰她,便再無其他打擾。
遲水臉頰邊的碎發被他的手指輕輕撥開,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臉頰旁,沒有收回但也沒有觸碰。
“謝家人打的?”蕭鳴澗看着眼前人臉上的手掌印,話裡帶了氣。
此刻的遲水連搖頭都顯得那般受屈,她說道:“我自己弄的。”
蕭鳴澗眉頭皺得愈緊,他沒吭聲,又擦起遲水的手來。
“蕭王爺是否覺得我很可笑?”
蕭鳴澗擡起頭,手中的動作停頓,神色認真且嚴肅:“别人的錯,你為何低看自己?。阿水,無論對方是你如何珍視的人,你也不該為了他的過錯而傷害自己。女子愛人,當先愛自己。”
遲水手上的血迹被擦淨,又露出她粉白的手心來。
她将蕭鳴澗的話一一聽了,沉默着在思考。
蕭鳴澗捧起她的手,對着傷口吹了吹後,輕輕放回她的身側,“明日我找鄒叔拿藥給你擦一擦。”
點頭應聲後,遲水的眸子褪去幾許悲傷,變得清亮了些。
她取下手腕上挂着的那個銀镯子,站起身,往錦鯉池中猛地一擲,大喊:“去你的‘水火可相容’!”
那銀镯子“咚”一聲敲到一條錦鯉的頭,那錦鯉登時就翻了肚,飄在水面。
蕭鳴澗的眼神本就追随着那個镯子,見到自己的錦鯉無辜受害時,忍不住叫出聲:“小!小,小紅……我的小紅……”
他的叫聲惹來遲水的一記目光,聲勢頓時就弱了下去。雖倔強地說完了句子,但到最後幾乎聽不見他的聲。
遲水砸死了“小紅”,心裡也愧疚,但又逞着強,不自然地對蕭鳴澗道:“明,明兒我把它炖了,做你最喜歡的魚湯……”
魚湯的鮮美在向蕭鳴澗招搖,他也就隻好在心中道了句:“小紅,你走得十分有價值!”
遲水覺得心中的一股氣好似随着那镯子被丢離出去,忽覺舒爽了不少。
她又坐下,盤問起蕭鳴澗來:“你何時知曉我身份的?”
眼前的人思索了一會後,将事情一一道來:
原是蕭鳴澗入京前,太子便告知過京中大臣多暴斃而死,該是有什麼貓膩,要他提防着些。
後來他帶遲水回來後,孔媽媽便說遲水背上傷疤多得不行,他們便猜遲水身份不一般。遲水口中被仇敵追殺的托詞雖說能圓回來些許,可愉放打探來的消息隻有一個鈞鋒寨遲大當家,沒什麼遲商賈,蕭鳴澗便又起疑心。
雖說蕭鳴澗素來會看人,見遲水第一眼便覺她不是個是非不分愛濫殺無辜的,可多年颠沛,他不得不對這隐患多一層戒備。
于是勞煩鄒叔餐餐作戲,又設下手中的兵在暗處盯着遲水。
那夜遲水欲殺蕭鳴澗,實則早被小田和伍兒看在眼裡。不過,蕭鳴淵突然到訪,吓跑了遲水,便隻私下禀告了蕭鳴澗,并沒揭穿。
後來蕭鳴澗的手下暗中觀察了遲水多次,見她欲殺不殺的,還勸秋煙煙莫殺這王爺,蕭鳴澗才放心自己并未看錯人。
至于猜想遲水是謝家人,則是因着先前見遲水多次與府門前的探子通信,還尾随過遲水看她入謝府,加之大年夜又見遲水跟着謝燎琰遠去,蕭鳴澗心下便一切了然。
那夜,蕭鳴澗偷摸跟着,在屋檐上聽遲水和謝燎琰糾纏,心中一酸。恰巧元日朝會,皇帝指婚小枝和謝燎琰,于是設計帶遲水親眼見證謝燎琰背棄她,讓她甘願為謝家的心死。
再親自抓了那探子來,無用過多逼問,他便吓得将遲水身份一一說了。
不過,偷聽遲水和謝燎琰說話以及讓雲桃和愉放裝病自然是沒從蕭鳴澗口中說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