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有一戶人家,家裡的老爺是朝堂上的大官,家中子嗣也十分成器,不止兒郎們,就是女兒們也十分出色,其中有個姑娘過目不忘才情了得,裝作男孩混在兄弟們上學的地方讀書,有個堂兄弟在學堂裡被她壓得擡不起頭來,于是就告訴了先生她是個女孩。”
“先生怎麼會不知道呢?隻是那孩子聰穎非常,又不惹是生非,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被人如此叫破,便不能不管,這姑娘也走得幹脆,自此便再也沒有讀過一本書,父母都以為她收了心,等到年歲到了便為她尋了個好兒郎嫁了。”
“誰知好景不長,這個姑娘的娘家卷入了一個案子裡,本家滿門抄斬,餘下旁支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懲罰,男丁充軍,女子充妓。幸而這姑娘已經嫁人,沒有被抓來問罪,但是在夫家的地位自此一落千丈。”
“可是她又怎麼是一般人呢,她手裡本掌着夫家的财權,娘家失勢,夫家就逼她交出管家的權力,她也很幹脆的交了出去,誰知沒過一年,家裡就連支應姻親好友應酬來往的錢銀都拿不出來,老太太病了需要些名貴藥材都沒錢來買。”
“這一家人才知道,從前的舒心日子都靠這個姑娘張羅,沒了她,家裡各處的進項銳減得十不存一,又有人中飽私囊,以緻公中無銀,錢都進了别人口袋裡,老太太要這個姑娘重新掌家,可是姑娘的心已經死了,一點也不想沾染麻煩。”
“她不肯接手這個爛攤子,老太太撐着病體重新掌家,總算有了些氣象,但是老太太很快就死了,她一死,家裡就沒有腦子還能清醒的人,府裡開始不斷變賣産業和藏品,竟然也把殼子給支撐了起來。”
“夫家過得不順暢,她手裡的嫁妝在娘家那場禍事之後也隻剩下十之一二,隻是她經營得當,夫家再窮也影響不了她。在這段時間裡,她的丈夫逐漸露出了真面目,從前的兩心相悅到今日的面目可憎都令人作嘔。”
“後院裡擠擠挨挨的小妾們使出渾身解數從那個男人身上汲取利益和好處,而她隻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些鮮嫩的姑娘們一茬接一茬的被接進來,又一個接一個地被送人。”
“從那位老太太走了之後,這個府裡就不停地在死人,每年總有那麼一兩場喪事要辦,過不了幾年,府裡就隻剩下了那個姑娘和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也死在了一天夜裡,急症,死在了一個小妾的床上,這個姑娘給他操持了身後事,辦得又大又好,誰都挑不出錯來。”
“族裡的老人們還在商量着怎麼處置這個早已經是個空殼的府邸時,她跑去報了官,說是自己殺了那個男的。”
“審她的人問她為什麼殺人,她說用晚膳的時候,桌子上有道她不吃的菜,她要人撤下去,這男的不肯,所以就殺了他。”
“誰會相信這樣的理由呢?”梁稚月道,“沒有人會相信。”
“官老爺要判她斬首,她笑着答應了,說是死之前想回去看看,她都要死了,也沒有反抗的意思,又花了大筆的錢,官老爺也就準了,誰知她一把火點了那個家,給自己身上澆了油,什麼也沒有剩下。”
越冬知道這段故事裡那個主角并不是梁稚月,那是給予了她志向的人。
“是不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梁稚月道,“比起你看的那些情節跌宕起伏,結局完美無缺的話本來說,一點讓人看下去的欲望都沒有。”
她笑道:“我也在這個故事裡。”
梁稚月問越冬:“你知道我在哪裡嗎?”
越冬沒說話,梁稚月道:“她殺完了人,把我們叫到了一起,給了我們每個人一筆錢,還有脫籍的契書,放了我們自由。”
“從此,就有了梁稚月。”
她是被買進府裡的其中一個小妾,她不是犯官之後,她的爹娘都是大字不識的農民,活不下去了就把她給賣了,換了一袋糧食,從那天開始,她就沒有父母了。
“那是個很兇的女人。”梁稚月說,“看着就叫人覺得害怕。”
“但是她卻給了我全新的生命。”
“我沒什麼志向。”梁稚月道,“那個男的死後,我才第一次和她說過話。”
“在那個男的的棺材前,她和我說她的幼年,她的父母,她讀過的書,她懂得的道理。”
“和我說她讓女兒讀書,讓很多的女孩子讀書識字,但是這些女孩子們包括她的女兒都沒有得到好的結果。”
“不是每個人都和她一樣聰明,如她那麼聰明的人最後都把生活過成了那副樣子,更何況是我呢。”
“我隻是個被買來的小妾而已。”
“可是她告訴我,我們是被捆住了翅膀的雄鷹,我們本該振翅高飛,但是這個世道鎖住了我們,把我們變成家雀,困在籠子裡,每日為一口吃食搖尾乞憐。”
“我沒有想到她會給我自由。”梁稚月說,“有很多人告訴我他會帶我走,給我贖身,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們說的時候有多好聽,翻臉不認人的時候就有多醜陋惡心。”
“而這個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的姑娘,把一切都辦妥了之後,才和我說:走吧。甚至連離去的馬車都為我備好。”
梁稚月道:“我看不懂她,也聽不懂她的話,我隻知道她給了我一個可以選擇的機會。”
那個姑娘給她選擇了一個方向,她用力去靠近,去走她未走完的路。
她不想用某某人的妻子、夫人去稱呼她,她就隻是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