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踏進昆玉院的寝房時,羅婉正坐在妝台前對鏡梳妝,她一向端莊得體,落座時都會挺直了脊梁,這次卻沒有,身子微微歪靠在旁邊的屏風架上,攏了頭發繞過肩膀,堆雲簇錦的綠衣小立領上,一截修長瑩白的鵝頸如玉似雪。
她手裡拿着把檀木小梳正在通發,早就通到了發梢卻遲遲沒有提起,按着梳背若有所思。
她聞到了宗越衣上的沉香味,他似乎格外喜歡沉香薰衣,從外袍到寝衣,都是這個味道。
也聽到了他穩健的腳步聲,知道他此刻就在背後看着她。
她卻遲遲沒有反應,按着梳背,佯作心不在焉,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直到拂雲走近她耳邊提醒,“姑爺來了。”
羅婉才作回神狀,起身來迎宗越。
“越郎,我有事請你幫忙。”
甚至沒有屏退丫鬟,她就開了口,微微抿着唇,雖已強作鎮定,終是壓制不住露出一絲焦灼來。
好像果真有要事相商。
“何事?”宗越抱臂在羅漢床坐下,背倚憑欄,雙腿仍舊如之前放肆松弛地伸張着,好像什麼事在他這裡都無甚所謂,更不必焦灼。
羅婉屏退丫鬟,坐回妝台前的月牙凳上,垂下眼,生了滿面愧色。
“我今早做了件蠢事。”
宗越擡眼望來,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何事,卻仍是有些意外她這番态度。
“昨夜你走後,我睡不着,看了會兒……話本子,睡的晚了,今早實在困,一看眼睛也腫了,不好去向父母親請安,就托了病,父親慈愛,特意差了大夫來看,葛大夫也偏向我,就說了一個小病。”
“越郎,是我一時任性,沒有想到會驚動父親相問,怕待會兒晚飯席上,父親又要誤會是你我之間生了嫌隙,叫你平白再受一頓苛責。”
她坐在那裡,眉眼低垂,長發如瀑都攏在一側,罕見的無助無措。
“越郎,我沒有想過借父親逼迫于你,今早托病,就是想偷個懶,一時尋不到别的說辭,等我意識到後果,已經晚了。可是,我也沒膽子去跟父親說,是看話本入了迷才熬腫了眼睛……”
時下話本子多言情情愛愛之事,不乏·淫·靡·露骨者,有些甚至圖文并茂,是正經人家教養女郎時嚴格禁斷的東西。羅婉出了名的端莊守禮,言為世則,行為世範,若傳出熬夜看話本子的事,不管她到底看得什麼話本子,落在旁人口中,絕不會有什麼好話。
在此之前,宗越也是奇怪的,她怎麼想出裝病這等低劣的手段來逼迫他,原是馬失前蹄一時任性了。
原來,看似謹慎,事事妥當,溫良賢惠讓人挑不出錯的人,也會犯錯。
要說這錯并不算多出格,他身為親兒子,幾乎從不去給父親問安,連托辭都不找,她一個剛進門的兒婦,不過偶然一次貪睡,撒個小謊沒去問安,竟慌亂成這般模樣,梳個頭都心不在焉,還派人去請他來,說着要事相商。
這算哪門子要事。
“我知道了,父親要打要罵,我受着就是。”
他确實大半夜撇下她去了宴春閣,父親真要追究,頂多就是一頓杖責,打不了幾下就該心軟放了他,沒多大事,完全不必特意把他請來相商。
他須得回去給他的雪爪犬紮針了,那家夥兇猛,旁人鎮不住。
他甫一站起身,還未邁步,就見羅婉也站了起來,往前跨了兩步,似乎有意攔阻,又怕惹他嫌厭,不敢再近他身似的,遲疑着駐足。
倒惹的宗越愣了下,她昨夜蠱惑他差點栽進溫柔鄉的時候,可沒見如此膽小怯懼,多有顧慮。
怎麼現在像是怕了他?
她有父親撐腰,有姨母做後盾,有什麼好怕的?
“可是越郎,我不想讓你受父親責打,上次我護不住你,這次,我不想再讓那樣的情況發生。所以,我想了個說辭,你配合我可好?”
她一襲綠衣連裳,目光坦誠地望着他,溫婉可親。
她說想要護着他,他堂堂男兒郎,何須她護?
不等他回應,她又繼續說:“待會兒晚飯,我們一起過去,父親若問起你去宴春閣的事,你不必争辯,我會告訴父親是我們鬧了别扭,一氣之下将你趕了出去。”
這樣一來,他就撇清了幹系,父親再袒護羅氏,頂多罵他兩句,絕不會再有杖責。
不過,新婚夫婦鬧别扭,妻子還把丈夫趕出去,這說辭也好不到哪裡去,她不怕毀了她溫婉賢惠的好名聲?
“越郎,不用顧忌我,我有别的法子。”
宗越隻是凝神思慮,她竟看出了他所思所想,不可否認,她着實善于洞察人心。
“父親若問什麼别扭,你怎麼答?”宗越生出些好奇,什麼别扭能讓她如此溫慧之人大半夜把丈夫掃地出門,說謊也得叫父親信服才是。
“越郎不必擔心,父親不會問的。”羅婉含笑說。
“怎麼不會?”宗越覺得女郎對父親的認知過于樂觀了。
羅婉笑道:“越郎,若将來你的兒子娶了妻子,你會打聽他們内闱事麼?”
宗越面色一讪,他當然不會。
……
怎麼又扯到他的孩子……
她果真是想和他生兒育女的麼?沒有别的複雜想法?
念及她洞察人心的能耐,宗越略略垂目盯着面前的香幾,不再與她目光相接。
“越郎,你若尚且有事,便去忙吧,待會兒晚飯時辰,我叫人去請你。”
這次,她沒再像昨夜蠱惑勾誘他,而是主動開口叫他走,便是送他離開,也沒有追得很近,似乎得了昨夜的教訓,不敢再随意親近他。
宗越離去,羅婉才輕輕舒了口氣,方才瞧他模樣,應當沒有疑心她又在用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