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雲,幫我梳妝。”羅婉坐回妝台前。
雪香朝這裡望了眼,支開其餘伺候的丫鬟,關上門進了内寝,這才小聲說:“姑娘,可要化個病妝?”
“不必,正常妝容便可。”
雪香憂心道:“可是您今早稱了病,都叫葛大夫來瞧過了,晚上氣色紅潤地出現在席上,叫人說您裝病怎麼辦?尤其那二姑娘,她今日走的時候氣呼呼的,背後不定怎麼編排您呢,您畫個病妝,叫侯爺看了曉得您沒撒謊才是。”
拂雲一面給羅婉梳妝,一面輕聲提點雪香:“侯爺再袒護姑娘,心裡終究是和世子親近,姑娘今早已經托病,晚上再頂着苦兮兮的病容赴宴,叫侯爺看了,如何處置?面子上自然是該為姑娘主持公道責罵世子,但心裡肯定是不舒服的,說不定還會覺得姑娘小題大作,遇上點事就托病喪臉,小家子氣。”
拂雲特意給羅婉畫了稍稍豔麗些的妝容,平常不畫的斜紅、面靥今次一樣不少,連唇脂也精挑細選了比平日更襯氣色的胭紅色。
“但是姑娘這副妝容去赴宴,一來叫人看着賞心悅目,落落大方,二來,侯爺就算看不出姑娘遮掩病容、不想他責怪世子的苦心,總也不會多心姑娘是有意要他責罵世子。”
雪香恍然大悟:“這樣一來,侯爺和世子都要承姑娘的人情,侯爺會以為,姑娘明明被世子氣病了還強顔歡笑,替世子遮掩,心裡隻會更滿意姑娘。世子畢竟做事不妥,能得姑娘如此維護,若有點兒良心合該收斂一些。”
拂雲點頭,“二姑娘是來探過病的,若執意去外頭說姑娘裝病,也不必怕,左右姑娘會當衆稱沒甚大病,其中虛實,全憑各人私心忖度,二姑娘的話,真真假假都不重要。”
雪香燦然一笑,“也對,姑娘今晚若再拖着病容去,二姑娘再到處說姑娘裝病,恐怕很多人都要這樣認為,到時候反而對姑娘不利。”
今早羅婉紅腫着眼睛托病時,雪香還曾奇怪,姑娘一向堅韌,以前在羅家就算染了風寒發着燒,遇到需要緊急譯寫的蕃文,也會帶病接下,從不推辭,緣何這次輕易就托了病?
卻原來,姑娘托病隻是第一步,重要的,是後頭這些事。
“姑娘,我可要跟着您好好學學。”雪香欽佩地說道。
羅婉笑了下,其實還有一樁意圖,大概連拂雲都不曾看透。
不過她沒道破,雖含笑,容色卻并不欣然,反是微微搖頭:“不要跟我學,我希望你和拂雲日後嫁了人,永遠無須用這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
拂雲和雪香都默然,垂下了眼睛,心裡不免又生出惋惜。
羅婉原有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本是可以在适當年紀正常婚嫁的,但羅婉及笄那年羅母重病離世,羅婉要為母守孝三年,提出暫緩婚期,她那夫家原本是答應的,誰料想不到半年,尋了個借口把婚事退了,娶了别家姑娘。
羅婉守孝期滿年已十八,倒也不是沒人上門說親,隻是都不甚合意。時下婚嫁之齡,雖以男子弱冠女子及笄最為常見,但婚約締定要更早些,與羅婉年紀合适的郎君,要麼早已成婚,要麼早有婚約,上門說親的,不是年紀太大,就是太小,羅婉遂又耽擱了一年,就被安豐侯府的媒人找上了門。
雪香不由歎了口氣,若沒有這些變故,姑娘現在也該是嫁得良人,和和美美,哪裡需要如此費心耗神虛與委蛇。
“雪香。”拂雲小聲提醒一句,對她搖頭,不要在姑娘面前歎氣。
羅婉唇角挑起釋然的笑容,“既來之則安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其他道路也未必就順遂無憂。”
宗越屬實纨绔,但這兩日處下來,瞧他并非大兇大惡之輩,日後待她有了親子作陪,與他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便罷。
···
晚飯時辰,羅婉特意差人請來宗越,同他一起早早入了飯席。
安豐侯入坐,看見侯在下首席上的宗越,一時以為看錯了人,瞪大眼看了又看,确是自己那不是缺席就是晚到的逆子,驚詫之後便唯剩滿意。
不出所料,安豐侯詢問了羅婉的病情,聽她說無甚大礙,再看容色亦是精心妝扮過的,言語姿态,無不妥帖大方,沒半點怄氣的影子,不覺目露欣然贊許。
看向宗越,目光雖立時變了嚴肅,總不似往常淩厲厭惡,“你再往宴春閣跑……”
“打斷你的腿”還沒出口,被羅婉及時截去了話。
“父親,不怪夫君,昨夜是我任性了,是我趕他走的……”
安豐侯神色一滞,指着宗越的手指緩緩放下,再看女郎低垂了頭,隐有幾分羞容。
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能吵架是好事,且瞧二人同來赴宴,坐在一處也沒怨怼神色,想來已經和好如初,沒想到兒子兒婦這麼快就到了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地步。
安豐侯收回對兒子指指點點的手,執箸夾菜,沒再說話,餘光瞥見羅婉悄悄給自家兒子夾了一筷子菜。
眉眼不覺浮上笑意。
夏氏見狀,看了恩愛的小夫妻一眼,笑道:“這樣看來,侯爺和我,馬上就要做阿翁阿婆了。”
安豐侯聽此話,哈哈笑了兩聲,顯然也是滿懷期許。
宗孟芙啜了口茶,看向羅婉,眼睛笑成了一道細葉:“嫂嫂,你可要抓緊為我阿兄開枝散葉呢,不要讓我爹爹阿娘等太久呀。”
“總把我阿兄趕去宴春閣,留不住人,可不是法子呀。”
羅婉抿唇,點在酒窩裡的妝靥微微翹起,容色更似花兒般俊俏美麗,便是如此,依舊壓制不住那被人嘲諷揶揄的委屈。
那委屈也隻有一霎,在落入宗越眼中後,她很快就斂了去,整個晚宴上再沒一句話。
飯畢,宗越雖同羅婉一道回了昆玉院,卻坐在院子裡玩孔明鎖,連寝房都不進,似乎在防着些什麼。
冬月的夜極為寒冷,他隻穿着一身綠袍,連禦寒的裘衣都沒披,松弛地坐在梅花樹下,把玩着孔明鎖,好像全部心思都在這物上。
夜色愈深寒愈濃,他始終沒有回房的意思。
“世子,天太冷了,您若不願在這裡歇,就快些去宴春閣吧。”
拂雲親自送來一件裘衣。
宗越起身,沒接裘衣,卻是“嗯”了聲,轉身往院門方向。
不知是否錯覺,他總覺得身後有雙眼睛,追着他的腳步。
臨出門,鬼使神差地,他竟被這目光牽引着,不自覺回頭望了眼。
就見女郎站在方才的梅花樹下,遙遙望着他。
她穿的亦是單薄,隻一身淺白羅裙,卸了金玉钗環,洗了斜紅面靥,長發披垂斜攏,站在濃烈寒重的夜色裡,像一道微弱,卻隐隐散着暖意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