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的名聲,再多叛逆不肖的惡名堆壓上去,也如山之微塵,海之小流,不足為道。她一旦跟着怠惰了,哪怕隻有一次,恐怕會立即沸沸揚揚滿城皆知,到時候長安城中長輩教訓孩童的反面人物便多了一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沒把宗越染赤,反叫他浸黑了。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宗越是惡,她是崩。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羅婉從不指望以一己微薄之力改變一個纨绔了近二十年的男人,隻求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待以後誕下長子,他來不來都無所謂了。
拂雲也說道:“是啊,姑娘不能跟世子學,将來生了小郎君,還得姑娘言傳身教好生教導呢。”
雪香也很快轉了念頭,“對的,人都說兒肖母,女肖父,以後姑娘生的小郎君,一定乖巧懂事,勤奮好學,長大了,說不定比姜家兩個兄弟還優秀呢。”
榮國夫人生姜氏三子,除幼子未及弱冠仍在國子學讀書外,長子次子皆有美名。長子以九歲之齡中童子舉,二十三歲便位居尚書仆射,長安城人提起他多敬稱一句“姜相公”。次子長宗越一歲,已官至黃門侍郎,又充任江淮轉運使,疏通漕運,征調江淮糧賦以實關中,解決了此前天子頻繁就食于東都洛陽的難題,備受今上器重。
此姜氏二子,長安城人并謂“嘉兒”,韓夫人得封榮國夫人,其中自也少不了子貴母榮的緣故。
說起長安城中,甚或京畿之地最富盛名的三位郎君,無不謂“姜氏嘉兒,宗氏纨绔”。偏偏三人同出韓氏姊妹,宗越作為姜家二子的姨表兄弟,某種程度上,也算與他們齊名了。
羅婉當然希望,将來生的兒子,能真正與姜氏嘉兒齊名。
韓夫人雖寡居十餘年,但兒女成材又孝順,日子可比自家婆母給人做繼室滋潤暢快的多。
人生自來無圓滿,倘若能如韓夫人那般,羅婉就知足了。
···
延福院請安回來,羅婉眯了個回籠覺,始終記挂着昨晚未及說出口的事,約莫着時辰宗越該睡足了,才吩咐婢子準備早食,命人往宴春閣去請宗越。
婢子到時,宴春閣的早食也剛剛備好,宗越将将坐定,已然扯了塊豬排啃着,周遭圍了四五條狗,都咧嘴歡快地等着他啃剩的骨頭。
曹姬在旁,正為他盛酪粥,聽婢子言罷,頓住手看向宗越,“世子,您還是去少夫人那裡吧,雷被雪爪他們我來照顧就好。”
宗越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隻仍舊坐在那裡啃排骨,啃完了一塊,骨頭一抛,那隻素來威猛的黑背雪爪犬跳起來接在口中,搖着尾巴吃的十分歡脫,吃完了,又咧着嘴跑來舔舐蹭磨宗越。
宗越并不抗拒這份親昵,按着它脖子抓癢癢,眉宇堆上笑意,爽朗幹淨,同那黑背犬的開心一樣純粹。
他惱怒時,眉目冷冽堪勝霜雪,叫人看了不禁膽顫心寒,偏偏笑起來時也若霜雪,隻不過,是圍坐紅泥火爐旁的廊下觀雪,不覺其寒,但見其浩渺宏盛,明亮恣意。
曹姬望着他呆愣了片刻,繼續給他盛粥。
“世子,少夫人一定很仰慕您吧?”曹姬試探地看去一眼。
宗越手下有一息的停頓,好在黑背狗的鬃毛長,他的手隐沒其中,看不出來這微小的動靜。
“若非傾慕世子,少夫人怎會如此,一刻也離不得您呢?”曹姬小心翼翼觀察着宗越的神色。
回門要他作陪,去書畫坊也要他陪,早午晚食次次來邀,還有昨夜……央他明日再走的挽留。
果真是傾慕麼?
宗越面不改色,看上去好像完全不曾思慮曹姬的話,隻快速啃了幾塊豬排,雨露均沾地把圍坐的狗子喂了一圈後,起身淨手離開了。
至于去哪裡,卻沒一個字的交待。
曹姬望着早已看不見人影的門口,僵坐無話。
世子不是一向很煩黏人的女郎麼?
···
昆玉院内,婢仆正在院中灑掃,宗越沒叫人通禀,兀自進了正房,見案上早食已擺好,人卻還未入席,聽内帷有說話聲,擡手正欲撩開帷簾,聽到雪香極為擔憂地說了句話。
“姑娘,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兒肖母,女肖父,萬一大姑娘以後随了世子頑劣,可怎麼辦呀?”
一帷之隔,宗越探出去的手在帷簾上輕觸了下後,收了回去。
帷簾内,羅婉聞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立即尋個借口轉移話題,暫堵了雪香的嘴,看向拂雲。
拂雲遂佯作尋東西到帷帳處走了一遭,也清晰聞見了那味道,并沒當即戳破,隻是眼神肯定了羅婉的猜測。
宗越就在帳外,甚至特意斂了動靜,大概就是想聽聽,她對女肖父一事,到底是個什麼看法。
“大姑娘真随了她爹爹,那也沒什麼不好,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誰說女郎不能如此呢?”
羅婉稍稍擡了音量,言語之間贊譽和期許,穿過帷帳,娓娓入了宗越耳中。
忽如一陣東風來,在他眉梢暈開了冰雪消融的愉悅淨朗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