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打馬走近,雖隻是提着馬缰傍車緩行,不曾有縱馬馳騁的飛揚跋扈,但那份恣意放浪概是刻在骨子裡的,像看不見的風,抓不住的光,無時無處不萦繞周身。
他微微側目,看向撩着窗帷望他的女郎,肩膀和脊背愈發周挺如青松。
羅婉沒有說話,隻是目含贊許地笑了下,放下窗帷。
明明是氣度神采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當初怎麼就會錯把他看成了姜家二郎?
姜二郎君從不會穿這些色澤豔麗的錦袍,他的衣裳要麼是素淨的淺色系,如月白、草灰,要麼是沉穩的深色系,如玄青、靛藍,便就是绯紫官袍,穿在他身也會不自覺斂去鮮麗張揚之色,唯剩君子如玉的清正沉穩。
大概是那日的雪色太重,而宗越又穿了一身素淨的草灰袍子,和姜家元郎站在一處,像極了他的親兄弟。
她和韓夫人在廊下圍爐觀雪,韓夫人遙遙望了兩個郎君一眼,滿眼慈母愛意,忽牽着她手問:“那邊那個,給你做夫君,如何?”
姜家元郎早已成婚,她說要給她做夫君的,當然就是旁邊的那個。
那是羅婉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氣正視這份掩藏多年的情愫,她放下矜持,點了頭。
韓夫人竟喜極而泣,又握着她的手,像以往很多次一樣,和她說着宗越種種不為人知的優點。
她才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
但她沒有再轉目去确認什麼,她怕韓夫人識破她認錯了人,怕韓夫人知道,她竟存了嫁與姜家二郎的心思。
她與韓夫人相交六年,她在她面前從未提過姜二郎的婚事,該是不曾想過要她做兒媳婦。至于姜二郎君,他公務繁忙,四處奔走,兩人碰過的面屈指可數,即使碰面了,也幾乎無話,他對她,大概從來沒甚心思。
他那麼優秀,家世,相貌,才學,皆是長安城中一等一的,這也是韓夫人并不着急為他定下婚事的緣故吧,長安城裡多少門當戶對的姑娘想要做姜家的兒婦,哪裡輪得到她?
是她癡心妄想了,她不能把這份妄想洩于韓夫人知。她不想讓她以為,她一直暗地裡觊觎着她優秀的兒子,更不想讓她以為,她與她相識交好别有用心。
總之一切都過去了,她現在是宗越的妻子,該喚韓夫人姨母,稱姜二郎表兄,終她此生,都隻能做親戚了。
羅婉收回思緒,撩開窗帷想看看還有多遠,卻見宗越就傍在車旁,銀鞍白馬一下就入了她眼。
“再過一條街。”不等她問,宗越就答了。
“嗯,越郎,你冷麼,不如,進車裡來坐吧?”
宗越說不冷,有意無意地整理了下衣袍,姿儀更是風流無二。
“還是車裡坐吧,一會兒姨母知道我們同車而來,應當會很開心。”
天氣太冷了,瞧他穿得也不是很厚,一會兒讓韓夫人看見他騎馬而來,該要心疼他挨凍受寒,便是嘴上不說,心裡多少也要有些埋怨,怪她做妻子的不知疼惜他。
宗越頓了片刻,果真聽話地進了馬車。
羅婉自覺為他讓出了正榻,雖不曾坐到旁邊的角落裡去,卻也和他保持着寬敞到足以再坐一人的距離,給他留足放任松弛的空間。
宗越望一眼兩人之間的距離,微微皺眉,下一刻,掐着她腰把人拽到了自己身旁。
“越郎,馬上就到了!”别亂來。
那掐着她腰的力道太熟悉了,羅婉下意識生了抗拒,怕他在馬車上胡鬧。
惹得宗越一愣,少頃之後才反應過來她想到了何事,眉梢一揚,越發盯住了她。
青天白日,他不過坐進來,竟惹她想到了那種事?
看出他沒有不規矩的想法,羅婉才覺是自己太過敏感,不知會叫他怎麼想,忙低下頭,有意遮掩面上飛出的霞色。
“這個玩麼?”
過了會兒,她眼前遞來一個孔明鎖。
孔明鎖、雙陸棋、九連環多是六七歲的童子啟智開蒙時的玩具,她幼時偶爾也玩,但十歲之後就對這些東西沒興趣了,宗越都已弱冠之年,竟還是喜歡玩這些,不過,看得出他的确很聰明,孔明鎖拼的快,拆的也快,還能變換出許多樣式,真叫她玩,她是玩不來的。
羅婉搖頭。
宗越又拿出九連環,“這個呢,要簡單些。”
羅婉仍是搖頭,九連環明明更難。她對這些東西沒興趣,就是因為又費腦子又無太大的實際用處。
宗越最後拿出雙陸棋,“這個你總會吧?”
他像一個無所保留的稚子,把喜歡的玩具一樣一樣拿出來,試圖帶她一起玩。
也就隻有雙陸棋,羅婉還算擅長,遂與他玩了會兒。
宗越精于此道,羅婉當然是個輸,玩了幾局次次輸的又快又徹底,早沒了興緻,不過湊個人數敷衍着。
“現在起,每輸一局,一百貫。”宗越定了規矩,還不準羅婉臨陣退縮,“現在不玩,之前輸的,要把錢補上。”
羅婉不樂意,但想着快到冀國公府了,就算輸也頂多再輸一局,比不玩劃算,便半嗔半惱地看了宗越一眼,繼續對戰。
在她未曾留意的地方,男人唇角微微一動,搖骰子擲點數。
那骰子一向很聽他的話,他想擲多少就能擲出多少的,這會兒不知怎的,竟沒那麼聽話了,反倒讓羅婉赢了。
“給你。”宗越願賭服輸地掏出一錠金餅遞給羅婉。
比一百貫要多的多,羅婉又愣了。
“不要算了。”他口中這樣說着,掌心的金餅卻沒收回去,在等着她愣過神來。
“越郎,有點多了。”雖這般說着,羅婉還是收了金餅。
“下次我自會赢回來。”
下次?竟還有下次?
這金餅的重量,夠她輸好幾十回了,他就那麼喜歡玩雙陸棋?不惜提前舍出一錠金子,就為了引她陪他多玩兒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