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未停,雷雨又急至,海面卷起迷霧。
漁船在翻湧的巨浪中颠簸着。
餘晚桃險些被甩出去,三海一把拉住她,頂着風雨把船艙門用力推上,并招呼幾個兄弟過來将卡住被風吹得呼呼響的門。
“船偏航了,不能再走了!”,總舵面色凝重,沖左右舵手大聲喊,緊接着大幅度調轉方向盤,把船往外迷霧外開,一直到遠離了風暴中心才停下來。
“三海四海,你倆出去看一下甲闆上的情況,等風暴停了我們再回去。”
三海四海應了一聲,在腰上拴好繩子,才爬上木梯,往甲闆去。
總舵抹了一把臉,坐下來對餘晚桃道:“出海經常會遇到這種天氣,等一等就好。”
餘晚桃緊緊握着手,透過小窗去看外面的情況,視線所及之處都是黑壓壓的,船身更是不穩,搖來晃去的。
她艱難坐好,很快冷靜下來,看見船艙裡的疍民們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心裡不免感歎,能幹這一行的,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吧。
“這一趟大家辛苦了。”
“辛苦甚?東家給的工錢大方,跑完這一趟我兒子娶媳婦的錢就有了。”,一個疍民咧着嘴笑,摸着後腦勺一臉憨厚。
餘晚桃在心裡歎了一聲,面上平靜,盡量讓自己表現得雲淡風輕,像個見過大世面的東家,慷慨道:“這一趟實在是辛苦,回去之後大家的工錢都加一百文,算是請各位吃頓好的。”
“餘東家大氣!”,這話一出,連沉穩的總舵都忍不住高興起來。
餘晚桃掀起眼皮,提高音量:“接下來,要仰仗各位了。”
“放心,保證把餘東家安全送回去。”
總舵拍着胸脯保證。
他在海上飄了幾十年,對各種危險心裡都有準确的估算,這一次風暴雖然大了些,但有霧,浪頭高卻沒疊翻,等風一停,霧散了就能順利返航。
這朝說着話,三海和四海濕哒哒地回來了,隻言甲闆上的珍珠蚌都好好的,也沒被沖垮倒。
漁船沒問題,就意味着這次航程有驚無險。
守至下半夜,風暴停歇,霧也開始退散。
總舵掐了剛卷出來壓困勁的煙草,站起來大聲道:“返航了!都動起來。”
餘晚桃費勁爬上甲闆,周遭空氣靜幽幽的,海面漆黑得像隐藏着一頭巨大的野獸,能把人拖進去淹沒,吞噬。
她瑟縮了一下,搓搓汗毛都豎起來的胳膊。
三海給她倒了一壺熱水過來,“喝點熱茶吧,返航還得個把時辰呢,夜裡海上溫度很低。”
餘晚桃道了謝,雙手捧着熱水壺,慢慢喝着。
三海就這吆幹站着,半響才支吾道,“船艙裡有幹淨的被褥,你要不要睡一會?”
“不了,這也睡不着。”,餘晚桃眺望着遠方的海際線,說,“我倒是第一次在深夜裡航行的漁船中認真地看海,這麼站着,海面寬闊無垠,漁船在其中就像一粟,而人就更渺小了。”
三海不由自主地跟着看向海面,他出神片刻,似是想到了當初第一次跟着父親出海時踴躍的心情。
大海奪走了他的父親、哥哥,可是又賦予了他們疍民世世代代生存下去的豐富物資,每次下海撈蚌時,都覺得自己是一條魚,天生就該在海裡。
“我父親和哥哥就在海底,他時刻保佑着我們,每次出海都能平安歸來。”,三海笃定地說:“他們與大海融為一體了。”
餘晚桃嘴角上揚,輕輕點了點頭,說:“是的。”
經曆過風暴的夜空懸挂起了扁圓的月亮,漁船在航行着時擡頭看,仿佛距離月亮也不過一尺之遙,随着蕩開的波浪,碼頭邊燃燒的黃色火焰漸漸清晰。
等船近了,蘭嬸的呼喊聲破風而來。
“船回來了!”,站在蘭嬸身邊的阿蟹高興地擡着手搖晃,蹦着起來大聲喊:“三哥四哥!”
三海和四海站在甲闆上,對她們招手:“娘,阿蟹——我們回來了!”
蘭嬸捂着嘴哭泣出聲,海浪卷着她的哭聲湧進了大海去,帶走了她的悲傷和恐懼。
“娘~”阿蟹抱着她,安慰說:“三哥和四哥他們回來了,沒有像爹和哥哥那樣,被大海帶走。”
“嗯,他們回來了。”
“你爹在海底保佑着他們呢。”
船靠岸,疍民們擡着木桶下船,三海四海跟着搬東西下去,猝不及防地被阿蟹奔跑過來的小身影撞到後背。
三海掐着她的咯吱窩,哈哈笑道:“這趟賺錢了,哥給你買新衣裳!”
四海:“那我給娘買!”
兩兄弟興高采烈,把從海底拾到的一些稀罕海貨全部裝進袋裡讓阿蟹拎着,回去煮了招待客人。
等徹底忙完已晨光熹微,餘晚桃忍着疲憊,給疍民們算完工錢,又在白沙鎮訂了一個包間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才各自散去。
餘小娃推門進來,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昨兒您剛一出海,大爺就來了信,問您甚麼時候回去。”
餘晚桃打開信看了會,眸色漸漸暗下。
信上提到縣試報名需要核查戶籍一事得她回去,末尾處還簡單說了陳文祖因為買縣試假試題被官府查到,這會抓了下牢獄,正等着案子查清,給他判罪呢。
自作孽的東西。
餘晚桃把信折疊好收起,對餘小娃道:“準備一下,我們明日就回去。”
“好,對了,餘東家,昨晚有一個自稱是彩屏閣老闆的人過來找您。”
“不用管。”
彩屏閣估計是核算過利潤,最後還是想做她這門生意,所以才會上門找來,至于收購價,恐怕也讓不了幾分利。
在海上飄了一天一夜,餘晚桃這會眼皮都是腫的,處理完這些瑣事,她睡了個天昏地暗,才覺得精神緩過來一些。
白沙鎮這邊的事情處理完,餘晚桃馬不停蹄趕回容縣。
一到家,就被迎面而來的小炮仗抱住大腿,黏糊糊地撒嬌,“桃子姐姐你怎麼才回來,我可想你了!”
是柔妹這個小丫頭。
柔妹跟在海邊長大的阿蟹比要活潑些,阿蟹年紀小卻懂事得早,極少撒嬌,主動幫家裡人分擔活計,而這小姑娘張口就撒嬌,白白軟軟的,臉蛋胖乎乎很可愛,顯然是被家裡人寵着。
兩種截然不同的生長環境和家庭,真的能塑造出完全相反的性格來。
餘晚桃彎腰将小姑娘抱起來,笑着哎喲了一聲:“柔妹又重了,我都要抱不動咯。”
“我這是長高了!”,小姑娘不樂意被人說又胖了,甩着兩條短腿掙開下地,站穩後沖人噘嘴,表示憤怒。
“你這孩子,說兩句還不樂意了。”,丁嬸從後院裡出來,擰着小姑娘衣領子将人掂上台階,揚聲笑道:“這是要搬貨?巧了你叔在呢,讓他幫你搬。”
說罷她沖院裡喊了一聲。
餘天慶很快出來,随之而來的還有崔玉棠。
“回來啦?”,餘天慶熟練地去卸馬車,順道将餘小娃手上的大箱子搬過來,擡起下巴與他道:“你一個小孩,搬小箱的。”
餘小娃哦了一聲,轉頭去扛小木箱。
餘晚桃出去一陣,又在海裡曬過,整個人黑了些,她眯着眼睛,笑問書生:“怎麼不認識了?”
崔玉棠搖搖頭,把書遞給柔妹,讓她替自己拿進去,上前跟着去搬貨,他力氣大,一趟三大箱輕輕松松,連手上的青筋都沒爆出來。
等貨物全部搬完,餘小娃牽着馬去馬廄裡,其他人都回到院中。
餘晚桃這才知道,他們是為的陳文祖一事。
買假考題一事牽連甚廣,因為她和陳文祖的關系,崔玉棠也被傳喚去了縣衙裡問話,雖也查清事實,又有陳教谕和崔夫子作保洗清了嫌疑,不過到底傳了些流言出去,為免惹人非議,青山書院在縣試前讓他回了家,暫不進學。
再者陳文祖是大桑村的人,他出了事餘村長也得挨縣衙傳話,可餘村長這幾日身子不爽利走動不得,就隻能托餘天慶幫着出面了。
這朝一家人來縣裡,崔玉棠在家中無事,便買了些菜招待起,順便商量一下陳文祖這個事該怎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