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夜色不斷下壓,風雨如注。
魔骨窟的最後一重屏障被攻破。
萬千疫鬼湧入内門,将未來得及逃竄的千百普通魔族人迅猛絞殺,連皮帶肉地吞食入腹。
四方哀嚎遍野。
而那位傳聞中能令神妖皆懼、身懷滅世邪功的魔骨窟魔主,卻遲遲沒有現身。
那位魔主邰晟,從前一向名不見經傳,聽聞他也曾拜師于神族某門之下,卻因得罪該門門主,而被神族六門之主——姚姯神君親自逐回魔域。
百年後他卻突然聲名崛起,因修煉了能吞萬千邪念與戾氣的邪功而權勢滔天,為神族六門、妖族八宗、人界五大門派的眼中釘。
傳言他意欲二次掀起神魔大戰,是世道安危的巨大威脅。
而世間唯一能治他的人,那位姚姯神君,也早在百年前于神魔大戰戰損,神脈盡斷,本就在勉強度日等死,而今也已被他強擄至魔骨窟羞辱折磨了百年。
如今魔骨窟一遭風雨飄搖,疫鬼湧現,端的是滅族之禍,魔主本人卻未曾出現。
難道是真的喪心病狂到,連本族血脈都放棄了嗎?
街邊老幼的哭聲混雜在疫鬼的咀嚼聲中,黑紅色的鬼影一步步快速地匍匐前進,往魔宮而去。
……
姚姯從噩夢中乍然醒來,渾身皆是冷汗。
她夢到鬼蜮大開,惡鬼吞食人間血肉,将人、神、妖三界攪亂得天翻地覆,唯有處在第四界的魔域因地處偏僻而幸免于難。
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本來的屋中。
滿室皆是檀香味,不知哪處供了佛龛。
她現在身處的是一個密室。
密室四面落石,像一座簡陋的陵墓。
不遠處擺着一口棺材,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簡單的擺件。
魔主邰晟正坐于她的對面,他的雙手緊握着她的手,兩人呈打坐運功的姿勢。
眼前的男人雙眉緊蹙,一貫妖媚的桃花眼如今斂着,纖長濃密的睫毛輕顫,看得出來主人心中十分不平靜。
本該擁有着一張禍國殃民的臉的邰晟此時閉了雙目,面色慘白。
感覺到姚姯醒了過來且正在打量自己,他雙手微微松動,卻也未睜開眼睛,過了半刻,甚至生怕她跑了一般,将她拽緊了些,低聲說道:“專心。”
兩人的手掌緊密地貼合,邰晟的身體不自覺向她傾斜。姚姯微微動了動身體,就被他強勢地拉了回來。
兩人距離更近了些。近到,姚姯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這張毫無瑕疵的臉。
他又瘦了好多,鋒利的下颌線并着下巴仿佛可以把她的胸膛戳穿。
此時卻依舊一絲不苟地給她輸送着靈力,仿佛要把他自己榨幹一般。
“邰晟,别繼續了,沒用的。”
他是真的想救她,可是,哪裡會有那麼容易?
“神脈不可續,你不用浪費自己的功力。待我死後,你就恢複自由了。你我雖名義上的夫妻,但……”
姚姯還在絮絮說着,對面那人突然緊閉的星眸猝然睜開,深邃的眼睛竟然流露出一絲可憐與委屈。
然後,赤紅的眼尾,逐漸落下一行清淚。
姚姯怔然失神,閉口不敢再提了。
沒錯,世人皆知,魔主邰晟強擄神族神君至魔骨窟百年,以此羞辱神族,卻不知道,他僅僅隻是為了救她。
被邰晟帶到魔骨窟這期間,姚姯幾乎日日病危,邰晟卻日日都來幫她用靈力續命。
雖然早知神族斷脈乃神谕天意,不可逆不可補,然而邰晟幾十年如一日,從未缺席過。
日日續,時時補,都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那麼多靈氣,硬是與天命相争,給她續了接近百年。
姚姯卻也确實也因為邰晟而得以多苟延殘喘了這一百年。
因而她對邰晟是有感謝的。
神族講究知恩圖報,姚姯壽命無多,卻總是辨不清他到底想要什麼,因而也就無從報答。
邰晟就像一塊藏于深海的冰塊,陰冷又沉默,兩人相對幾乎無言。
終于有一次,姚姯偶然聽他抱怨魔族婚約,對方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娶的女子,奈何那女子的父族在魔族中實力頗大,不好敷衍回絕。
彼時邰晟的魔骨窟在魔域中剛剛落穩腳跟,正在清理神魔之戰後的魔煞餘孽。
魔域魔族根源複雜,除去與神族大戰的魔煞一黨之外,派系衆多,兼之還有很多散兵散修,他誰都得罪不起。
姚姯想了想,對邰晟說:“要麼你先同我将就将就?”
姚姯的意思是,她一個将死之人,陪他演一番伉俪情深,幫他躲過這場婚約。
之後她順天殒命,他恢複自由。
算是報答他這些年的善待。
誰知他竟然還當真采納了建議,第二日的時候,姚姯看着眼前隆重過頭了的婚服發呆。
……
相敬如賓這些年,姚姯其實有些不懂邰晟大費周章救她,究竟意欲何為。
神族與魔族,一向不共戴天,她又是在神魔大戰中斬殺魔煞王的神族戰神,按理應當是他魔族人的死敵。
然而這些年的相處,讓她不由得多想。
許是邰晟,對她……
還不待姚姯哄他停手,面前的邰晟卻突然痛苦地嘶吼一聲,握住她的手驟然用力,将她猛然拉至懷裡。
手被松開,姚姯滾入一個好冰冷的擁抱。
兩人額頭相貼,呼吸近在咫尺。
姚姯緩過神來,正要推開他,卻感覺到她自己的渾身神脈像是被溪水遊走過一般,突然活了起來。
姚姯的靈竅經脈早已在百年前盡數折斷,而如今時隔百年,卻不知為何,靈竅都像是又被重新打通了一般。
這種感覺,是百年來未曾感受過的舒暢。
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已經溫柔地将她的斷脈一根一根仔細接了起來,那麼小心翼翼。
邰晟帶着那些不能為人知的羞恥又隐秘的心思,嘴唇悄悄地蹭了蹭她的頭發,滿足地閉上眼。
姚姯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卻難得地不肯松開她。
姚姯皺了眉,側了側頭,目光觸及到他濕透的眼睫,歎了口氣,手指緩緩搭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兩人相觸的額頭卻越來越滾燙,彼此的呼吸都越來越沉重。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卻是出乎異常地越來越冰涼。
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落在姚姯的肩上,閉眼發出一聲呓語懇求,聲音低的恍若聽不見:“别推開我,讓我就抱這一回,就一會兒……求你……”
兩人契約成婚多年,從來互有禮數,除去續命時刻牽手對掌,連觸碰都不曾有過。
姚姯臉色略微有些發燙。
但她也從來未見過他這樣子的神色,隻沉默了一瞬,就放柔了表情,手指又輕又緩地繞上他的發絲。
将自己主動貼了上去。
邰晟緊繃的唇角終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終于有了得償所願這一日,他分明臉上早已血色褪盡,狼狽的不堪一擊,可是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夠了……這樣已經夠了。
在爛泥中的人,擁有過這一刻神光,已經是上天恩賜。
邰晟的笑容有些甜膩和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