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泰勒真确定了自己該結束它,她倒不會這樣迷茫困惑了。她歎口氣皺起眉頭,垂着眼睛盯着手中的茶杯,“我之前不覺得不快樂,我隻是突然想到這個問題,然後感到很……在意,很困惑。”
接着她非常詳細地将自己的心路曆程和傑西卡說了一遍,一直說到塞缪爾購物歸來,于是盡管泰勒對這樣的局面有些抗拒,但現在,在這間狹小的書房中,她的父母都端坐在對面聽她講自己的情感問題了。
塞缪爾中途加入,不清楚前因後果,于是泰勒不得不将已經講過的部分重複了一遍,說得次數多了,心情也更加低落了,因為她的内心愈發确信自己的分析沒有錯——他不像她在乎他那樣在乎她。
對面的兩個成年人認真地聽完了,卻并不似泰勒這般悲觀。兩人交換個眼神,傑西卡率先開口,眼神關切,語氣溫和,“也許,愛并不是完美的,或者說,隻要是人類能夠做到的愛,就不會是完美的。”
“就像煎雞蛋,如果你不用模具的話,它永遠不可能是一個完美的圓形。”塞缪爾點着頭插入自己的類比。
傑西卡點頭贊同,“也像英國這永遠無法被準确預測的鬼天氣。”
塞缪爾忍不住糾正,“其實……哪個地區的天氣都永遠無法被準确預測,因為天氣屬于……”
傑西卡轉頭看他一眼,他就識趣地閉上了嘴,注意到泰勒的目光,還眨眨眼睛做了個拉拉鍊的動作。
傑西卡繼續說下去,“我很愛你,你的爸爸也很愛你,但是我的愛不是完美的,他的愛也不是。在很多時候,由于我們自身的限制和本能,我們會有許多自私的想法,甚至會将其中許多付諸行動。有時我們不能很好地保護你的感受,因為我們自己也在害怕;有時我們會将自己的錯誤加在你的身上,再善良地原諒你,因為我們不想承認我們的不足會對你造成糟糕的影響,我們不想面對其實我們在某些地方是一對糟糕的父母的事實;有時我們甚至會故意傷害你,因為當我們的生活不那麼順心如意時,我們的大腦會認為是對你的愛分走了我們對自己的愛,于是錯誤地将我們的不幸歸結到你的存在上。
“我這樣說你也許會很驚訝,很傷心,但這就是事實,泰勒。我們非常愛你,但同時作為普通人類,我們也非常自私。人類的愛是這樣,你的愛也是這樣,很美好,很偉大,也很自私。”
“但是外面的小子和我們可不一樣,”塞缪爾插話,“事實上,這是非常幸運的一點——你選擇不了你的父母,但是可以選擇你的戀人。你無法要求别人在愛你時不再自私——除非造個機器人出來——你也改變不了别人愛你的方式。但是不同的人的自私之處也各不相同,所以在戀人這個問題上,你可以挑選一種你能夠接受的自私,同樣,你也可以選擇一種你想要的被愛的方式。”
“但是要注意甄别,很多時候愛是可以演出來的。”傑西卡補充。
塞缪爾點頭,“而且我們也不必非要找個人來愛我們,雖然愛很美好,但是有時它的作用還比不上冬日裡的維生素D。所以我的建議是,如果你說的這些事情讓你很在意的話,把他踹了。你會難過一段日子,但同時這些煩惱立馬就會消失不見,比你用來自我說服的速度快多了。”
傑西卡不贊同他的說法,“如果不開心,當然可以決定分手,但是我的建議是,如果你隻是因突然意識到‘他在感情中是自私的’這一事實而感到困惑,為何不在仔細觀察、體驗,并嘗試解決之後再做決定呢?孩子,你總要面對這些的,如果你想要愛,你就要學會和它的不堪共存。
“等你再大些,我們的母女關系之間也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你會對我的愛感到失望,你會因這種失望而加倍渴求它,而不管你在這之後是否得到了滿足,你都必定會再次失望。因為我是個人類,是個自私、有衆多缺陷和極不穩定的情緒的血肉之軀,我永遠無法做到同你的渴望那般分毫不差地愛你。你會因失望帶來的傷害攻擊我,攻擊你自己,而同時因為你愛我,你的攻擊又會讓你感到愧疚,會讓你反思,會讓你放大我的愛,而這又會再次帶來渴望和期待。
“就這樣在渴求——失望——攻擊——愧疚——渴求的循環中,你會逐漸接受這不完美的愛,你會将我從你身邊那擡手就可以刺中你胸口的位置推開,推到一個你覺得合适的距離。那之後我仍然愛你,你也仍然愛我,這種‘新的’愛或許看起來不似之前熱烈,不似從前親密,但它再也不能刺進你的心髒并在其中絞動,它再也不會讓你渴望到抛棄自我也要得到,同時它也會令我,感到輕松和解脫。
“這無疑是個痛苦的過程,但如果你想要長久的愛,想要深入的愛,這就是必經的。也許你會想,那我就不要别人愛我,也不去愛别人就好了。是,這當然是一種選擇,但同時你也會失去一些找到自己的機會。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張望,是看不見自己的,你擡腳走路,腳踩到地面上,于是你意識到,你的腳比地闆要柔軟、要溫暖;你躺進浴缸,看見水位上升,于是你對自己的體積有了概念;你觸摸火焰,手被燎傷,于是你知道你的肢體不是水火不侵的。愛就像地闆、像水、像火,一部分的你在面對被愛時才會露出頭來,一部分的你在去愛别人時才能夠被看到。你去看世界,每一塊被看到的世界都成為你的一塊碎片,每一塊沒有被看到的世界都藏着一片沒有被找到的你。
“如果你願意,給自己一次嘗試的機會,去看看‘愛’是個什麼東西,去歌頌它的美好,去痛斥它的不堪,去把它像珍寶般捧在掌心,去将它如枯葉般碾碎在鞋底,去小心翼翼地将它獻出,去見證那個人毫不在意地将它随手丢棄。
“那之後,你便能分辨出你需要的和你可忽略的,你能付出的和你不願給予的,而這時你才真的有能力,像塞缪爾說的那樣,去選擇那個你最想要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