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間彈得一片花落,黛玉周身一震,還不及睜眼,便讓一隻小手牽住袖角。與那動作一并響起的聲音清淺,好似怕黛玉仍在夢中,聲音大了要驚吓去似的。
“姐姐,你夢裡魇着?”
“佛奴,你怎的上這兒來了……”黛玉心中一驚,不曾聽見外面人聲,便趕忙披一塊毯子到來人身上。手上動作,嘴裡又責怪:“不聲不響跑了來,連件外裳也不穿。”
順着她的動作,榻前影子立起——原是個站着并不比蹲着高多少的娃娃,面盤圓潤,下巴卻尖,眼中透出股羞怯勁兒來。那點黑漆漆的瞳仁承接着一點漏進來的光,黛玉瞧着心裡發軟,隻将他攬住,輕聲哄道:“可是乍離了父親,心裡想了?”
“臨來時,父親囑咐我照顧姐姐。”她這個樣子,倒叫男孩紅了臉去。身子一擰掙出來,擡手給黛玉掖掖被角,深色端正:“我是來看看姐姐是否安睡着。”
“此時可安心?”
她不覺躺卧許久,隻是一半夢着,一半又醒來,此時肩膀酸痛,方才不覺,這會正一點一滴攀爬上來。與黛玉一并坐着的男孩極乖巧,覺察出姐姐不适,便不再動作,隻一心偎着她,叫她能夠倚靠着。
“姐姐,你不舒服麼?”他又問一句,身子卻不動,這樣子擺在這精緻房屋,玉雪可愛的模樣倒真映襯黛玉口中的乳名,像那侍奉佛祖的小小童子。可他心裡還記挂着自己塵世的親緣,見黛玉不說話,便扭轉一邊耳朵過來,說起些悄悄話:“姐姐?”
“我無事,不過是夢裡醒來,這時還糊塗。”外面有人聲至,黛玉聽見那邊叫着‘林姑娘’,又喚‘林公子’,不覺怔愣一刹,想着自己總是與弟弟一道别父離家,到外祖家。正是此時,一旁的弟弟打個哈欠,黛玉于是望他一眼,心裡卻不怎麼怕。
“姑娘正醒了?林哥兒可是早也盼着呢。”紫鵑聽到裡面應答,自己便帶着雪雁進來,見姐弟倆坐在一處,由是笑開:“一聽姑娘說疲倦,自個卻也不玩了,巴巴回來守着呢。”
“哎呦,這有什麼值當與姐姐說的。”林言聽這取笑,一時鬧個臉紅,隻跳開去接紫鵑手裡捧的一件外衫,又解釋道:“前些日子趕路盡吃風,姐姐說倦,我當然要來看看。”
他說得正當,人也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可隻端看這身量不比榻子高去哪裡的樣子,紫鵑瞧着,心裡卻是泛起笑音。隻是黛玉還在一旁,當着姐姐總不好調侃弟弟,于是強壓下嘴角,又跟黛玉道:“姑娘可要起身?方才老太太那邊的人來了,說尋姑娘過去說說話。”
聽見這話,黛玉便也不耽擱,隻是那心頭一抹昏沉還未盡去,略一動作又有形影交錯的作用。此時太陽叫屋角隐去,透過半開的窗子可瞧見些紫絮般的浮雲,影子生出爪牙,自瓶盞桌椅底下爬出來,風取道廊下,嗚嗚呀呀,直吹得那些影子更加張狂。林言之前并未歇息,這時也隻需加一件外裳。他坐在不遠處,兩手在膝上擺放着,一雙眼睛隻随着黛玉動作。
“外面起風了,姐姐再多加一件吧。”他聲音輕輕,帶着些細軟的味道,隻一刹那便叫黛玉想起他們來時看到過的泠泠碧水,還有夕陽另一端的家鄉。
林海林大人家的公子幼小,女兒卻也不大。隻憑着纖細看去比弟弟高些,二人年歲卻也隻不足一年的時光,趕巧一個年頭一個年尾,倒顯得倆人相差大些,真切做了姐弟的模樣。榮國府幾代勳貴,仆婢隻道尋常。黛玉攜着林言仔細走着,見一路上窺探的,隻将目光掃略過去,見他們不再看,又牽緊林言往外祖母處去。
昔年榮國府小姐聘與前科探花,說是門當戶對,夫妻和順。可歎二人成親數年膝下單薄,養大一個女兒便是黛玉,而那兒子卻得祖先寵愛,早早侍奉去也。隻可惜将父母遺留世間,一則别了孩兒心中悲痛,二來家中無有男丁,不知将來。若隻是這般,原本還有些打算,可林夫人心系孩兒,竟也一病不起,林大人約莫也因此歇了子息心事,因着族中亦不繁茂,便索性将自生下便養在府上的一孤兒收作養子,與夫人一并受下禮節,取單名為‘言’,真切作了自己孩兒。
推翻說,林言也是親口叫過父母。可到了榮國府,他總不是姑奶奶的親生血脈。隻是對着他,老祖宗也叫一聲心肝,于是諸人隻按耐心中評判,且看這一對姐弟将來。
這邊走着,不多時便到了賈母處。老太太自看到這一雙外孫便笑,招手喚他們近前來,一手摟着寶玉,一邊又攬着黛玉二人。
賈母垂眸朝林言鼻尖處一點,溫聲說:“方聽你二哥說到你心裡記挂着姐姐,這當真是極好。可你姊弟倆到了這邊,若有什麼不痛快,一千一萬個不許遮掩,隻管說過來。”話到此,她又握住黛玉指尖,詢問她有什麼不适,也留神叮囑紫鵑。
“原沒什麼事,隻是困倦躲懶,沒成想叫外祖母憂心。”黛玉回握住賈母,聲音輕輕,面上也帶出輕快的笑來。這副樣子落在賈母眼中,又是欣慰又是歎。
“哪裡竟是叫我憂心?你母親那樣心狠,我也隻記得她是我最貼心的一個孩兒。”話語間隐約眼中含上淚去,可不待周圍人忙着寬慰,賈母自己卻又将眸中一點閃光隐沒去:“隻是好在她身後還有你二人,你們父親既然放心交到這邊,自然得要盡心教導照顧,哪裡舍得你們受一點磨難。”
這樣的話聽得心裡酸澀,黛玉偎在外祖母身邊,與寶玉一并安慰着。林言也傾身靠過去,輕聲說些在府中與寶玉一并玩耍的事叫外祖母開心。三個孩子一齊哄着,賈母心中好受些,拍拍黛玉道手,摸摸寶玉的臉,端正林言的衣襟時又想起一事,于是将林言拉進懷裡來。
“你父親博學多識,我有心想叫你多歇息些時日,卻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思。眼看殘冬将收,你二舅舅也與我說起,等到開春時候便叫你二哥伴着你一并去學裡,表兄弟彼此也可說到一處去。”
“開春便去?”冷不防聽到其中還帶着自己,寶玉不禁哀歎起來,自覺不幸。他的心思賈母門清,笑罵一句,又道:“你是個不省心的,跟着言兒對幾句詩文,卻是叫你父親多知道些你的勤勉,日後也少教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