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從斐府出來總是趁着最早的一段陽光,回去時長雲遮掩,連太陽也隐約扯一層晨紗。實也不知是刻意送人間一段寒涼,還是天公飲茶覺得燙,撅着嘴吹出一段風來,掀起甜水攤子上顔色鮮豔的布簾,林言扭頭去看的時候,那櫻桃紅已經褪色作水黃。
“東西你拿好,行動仔細些。按着早先拟的單子挨個對着送去便是,餘的錢也随你使。隻一樣,再叫我知道你做些讨嫌的事,給我惹回一身計較,我就回了老太太将你趕出去。”
眼前人一疊聲應是,林言又對一遍單子,抿抿嘴,終究沒再說些什麼。
此時他身邊跟着往返的小厮已不是原本那個,自拜了師父以後,府上就計較起他在外的臉面。數落從前那個年紀太小不穩重,又道别個年紀太大沒靈氣。選來選去,現在跟着的是周瑞家的幹親,正正好好的中間樣子,名字叫文喜。
弓着腰,聳着肩,擡着頭,後方看去是一尊似模似樣的筆架山。可是繞道前方一瞧,那眼眶裡的兩個墨水點叽叽噜噜轉個不停,趕在在林言看過來前各自歸位,眉毛眼睛鼻子嘴一并向下拱,顯露出極恭敬的樣子。
“得了,你回去吧。”林言眉毛都沒動一下,末了心中不安,又叮囑道:“我方才的話,盡都記下了?”
“記下了,哎呦,我的好祖宗,活人還能絆死兩次麼!”文喜那一副五官又舒展起來,糖水鋪子的香甜勾引,使得他笑容格外真心。
林言于是慢吞吞扯出一個笑,放柔聲音,囑咐他回去告訴府上應了他人邀請,又說好幾時來尋,這才遠遠走開去。
然而他一背身,文喜的面色就變了,眼睛鼻子一條心,别别扭扭豎着,數着懷裡的錢子兒,盤算着待會怎麼在相好的那兒摸個香的去。
“還是得盡早把他攆了。”
“我曉得,隻是人是長輩親口指的,我沒用幾日就換,說出去總是不好聽。”林言與秦向濤并坐着,陳謙時在另一側,聽見他這樣說,皺起眉來,瞧了秦向濤一眼。
桌上散着幾卷書,伺候的書童都被趕出去。陳大人崇拜名儒名師,連帶對林言也移情。見着他們三人交好,喜不自禁,滿口叫他們常常‘切磋文筆’。
秦向濤撿了個大便宜,他家武将,從小不好書文,偏偏被父親拘着。這會有了正經名頭,三五不時就要來‘切磋’一下。
文喜當初也是叫他在外面碰上,看出端倪,忙不疊跟林言說了,這才使得林言正經當心。
可偏偏也正是這一處——林言暗地裡歎口氣,前兒是壞了事,由鳳嫂子點着眼罵過,痛哭流涕認錯處,再計較反倒留下個刻薄名。文喜也挂了心,總不是大的錯處,叫人心裡存着隔應,但罵也罵過,罰也罰了,現在是沒法翻舊賬去。
“體體面面的爺們兒,犯不上跟奴才置氣。言哥兒你放心,這小子你往後盡力去敲打,沒人心疼去。”想起王熙鳳的話,林言擡頭看到秦向濤擔憂的眼睛,終究是笑着搖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過幾天跟我大哥去靶場,你們去不去?”秦向濤挨了表弟暗地裡的一腳踢,但他沒理會,也不肯感悟書上的妙句。把毛筆當神弓,大大咧咧比劃一氣:“到時候試試我新得的弓,可神氣!”
“我不去。”陳謙時說這話時咳嗽幾聲,眼瞧着臉上的血氣又弱幾分。雖說近日轉換涼氣,可這副樣子,實在擔心他冬日怎麼再加衣。
“我也不能去,再過幾天,我要回榮國府看我姐姐去。”林言說着,又轉頭跟陳謙時笑:‘到時候府裡放風筝,我也給你放一隻,去去病氣。’
“我算是聽出來了,這是蹭了人家林小姐的光——”秦向濤啧啧兩聲,拍拍陳謙時的肩膀,直把他拍得身子都歪下去。
得了黑臉,秦向濤依舊笑嘻嘻:“謙時,不怕,哥哥給你單放去。”
陳謙時沒接他的話,秦向濤也不覺得尴尬,轉而向林言道惱,又托他給轉達符合禮節的問詢。等他噼裡啪啦話說完,陳謙時也止住咳嗽,唇瓣開合的動靜極小,聲音卻正好能讓人聽到。
“入了秋,難免身子不适應。言哥兒,你回去時也留心。”他好像擔心旁的話從嘴裡漏出去,說一句話便抿一下嘴,最後将牙齒靠在一起,像一副整齊排列的窗棂,隻是陽光透不進。
林言并沒有在陳府待很久,拜過長輩之後,林言便返回到斐府中。他習慣走最臨近師父那院子的小門,門側種了一棵不結果子的樹,林言來時樹苗稀稀疏疏,如今已長成傘蓋,撐到牆面。
可是他也長高了。
跟師父彙報課業的時候,林言悄悄比劃一下——他現在拿書格再高一層的書已經不用墊腳。
斐自山沒在意弟子的小動作,他吹着胡子讀文章,漸漸的,笑音就漏出來許多。
“好。”
師父的誇獎從來難得,林言的笑容還沒全然浮現,就聽到斐自山問
“你那個随從今天來做什麼?”
“府上得了甯哥兒中舉的喜訊,叫他再來加一份賀禮。”林言老老實實答着——斐甯是斐自山的長孫。
于是斐自山笑了:“言兒,你師父我當年是什麼名次?”
“您當年是狀元。”
“那現在有什麼可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