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已經往學裡去了?”
“是,這會兒當已經到了。”
“哼,這會倒裝個樣子。”
幾層光影哆嗦着合在一起,賈政沒留神聽王夫人此時應了什麼話。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一角,瞥見一點黴綠的銅鏽,正欲以此談論些什麼,臨着光晃眼一瞧,才知是原本的顔色。
王夫人卻因這脫口的一聲擡起頭——她正忙着,雖說不知在忙些什麼,隻是輕輕念着許多事——念着佛祖、念着老太太說什麼。總之,絕不叫外人聽見夫妻相對無話。臨窗坐一夜,還要說這老爺太太竟不發困的麼。
賈政叫王夫人這樣一瞧,目光便落到磊齊的書籍,下巴抖動幾下,才道:“過些日子,是甯國府太爺的壽辰。”
“算算日子,是他的壽辰。”
“該得把言哥兒也叫回來。”
“是該把他叫回來。”
王夫人又開始輕輕念了,賈政便望着屋裡的花卉,直到把藤枝看成一隻吐着信子的長蛇。他起身擰眉念了句什麼,王夫人沒聽清。她止了口,半擡頭,也不在乎賈政已經走開去,滿是關懷地向着老爺說現已入秋,萬事保重。
夏日烤幹春天的水汽,過到秋裡,什麼都加一層幹澀。
寶玉臨義塾廊下坐着,歪歪看去,隻覺得滿眼寂寥,心裡就傷心許多。尤其秋日的天空,要麼張牙舞爪詳作熱切,要麼就是灰白的,暗沉沉的,給長冬鋪路來了。
他心想也許自個該把林妹妹制的花箋也帶來,可轉念一想,那精緻柔軟的箋子該用來提一首好詩,留在這裡回味才是浪費的。
正想着,一隻手打背後勾過來,寶玉頭也不擡,挽攜了這隻手,捉到腕子上,方回頭笑道:“鲸卿,怎麼你竟來作弄我?”
秦鐘叫他捏了腕子,不惱亦不掙脫,隻嘻嘻笑道:“正看見你對葉傷秋,想來拜讀有得什麼佳作。”
“傷秋是有,佳作我卻做不得。”寶玉嬉笑一聲,緊着又歎氣道:“天地偶得一靈氣,我做得詩,卻不肯把詩填進框子裡。”
他的意思秦鐘領會,見寶玉仍舊傷神,便攜他至另一處坐。
“你心思,我們都曉得。隻是春有春景,秋有秋影。快不要這般,咱們一處伴着,竟不好麼。”
“說得正是這個道理。”又是兩道聲音,寶玉與秦鐘扭頭一看,原是兩個小學生相伴着過來。
香憐、玉愛隔遠就看到他倆在這兒說什麼體己話,起初不想着走近,直到見秦鐘傾身,隻道話已了結,這才往這邊走了來。
這幾個一入學便是八目留情,隻道存在寶匣,彼此隔看淚眼,以心寄情。這會聚在一處,難免生出互愛。四目相對,有的是纏綿不盡的情意。
寶玉心中因此松散些,不再多煩惱前事,轉而又道些旁的。
這義塾早先便來過,隻那時且幼小,老太太疼惜,便給他擋了父親去。這會兒卻不行,從前一并來的表弟另拜先生,今隻寶玉一人來了,隻幸好依舊有他偏好的小意。
秦鐘幾個也聽過林言名字,賈代儒因林言拜師斐自山一事,心中與有榮焉。頗自得自己與大儒教過同一學生,平日提起,言語間多有他早贊賞林言之意。秦鐘等早知曉此為鹽政家的公子,又與賈府有親。此間恰好與寶玉相熟,對林言便也存下結交之心。
寶玉聽他們又提及林言,心中不惱亦不喜,隻無端端升騰出一股失落情緒。他自當因着林妹妹的緣故多照顧他許多,平素也不立意做個嚴苛的哥哥,隻道倆人一處玩着便好,不願生出嫌隙。
他心中自有一股癡意,越看林言,越覺他此時沉浸世俗,又加惋惜他粘林妹妹粘得緊,憂慮把自個的‘知己’也拐帶到凡塵裡。
而林言還不知他在他寶二哥這裡罪名已定,判了醉心功名,隻道某日榜上有名,就可退出去辦了去。
斐府院角的竹子枯瘦,斐自山決心把這弄作斐府中的另一處‘斐府’,平常不輕易許仆從進來。如今弟子日漸長成,竟把撒掃的活兒也挪一部分給他去。
說是灑掃,看去更像是老先生不願擔上妨礙弟子讀書,師尊不‘尊’的罪名,又心裡孤單,等着這樣一個時機墜憶往昔。
風掃落葉,竹子沒什麼掉落,這時也簌簌作響。林言把低垂的枝子攏到一處,滿口答着文中典故。斐自山沒揪着弟子的不是,心裡生氣,搭手把枝子撥開,惱道:“哪裡這樣多的親故,今年他的生辰,明天他的冥壽。你今月半些時候往外面跑,剩下一半,還不肯分了讀書。”
林言知道這是小老頭鬧性子,他背着身笑一笑,回頭又是無辜:“師父一早準了我,答得對了就許我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