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一進來便瞧着黛玉并林言一齊扭臉兒看他,至炕沿坐下,笑問道:“妹妹這是在和什麼花?”
黛玉因知他愛好這個,見他來坐,倒也将香粉花枝舍手給他。寶玉取了隻小圓錘細細搗作花汁,嬌紅的顔色依稀攀上圓錘的描紋,倒叫原本瓷白的芍藥花更像三分本尊。
“好妹妹,不是說好了等我回來再制?難不成你領了言哥兒幫襯,就看不上我的手藝?”寶玉輕輕壓撚花瓣,粗粗幾下,裡面的液體便瀝出來,緩慢地垂滴下去。黛玉聽了,便笑道:“道你這一去‘蟾宮折桂’,不好分你心神。怎麼如今回來,卻反是埋怨起我了?”
“哪裡能夠?”寶玉半擡頭,齊眉勒着的依稀正是他們初來榮國府時的那二龍搶珠金抹額。林言且擒着一抹笑,隻看到他,寶玉卻是又覺得一段可惜。
寶玉見林言,并沒什麼不喜。有的沒的,總有他林妹妹的面子在其中。若是往常,他再怎樣也會與林言多說幾句。可眼下他剛遭父親幾句數落,悶悶不樂之餘,也沒心思跟外人眼中的‘上進兒郎’談風弄月。
林言雖不知寶玉何故不樂,隻見他沒有多說話的意思,便也隻眼巴巴偎着姐姐,聽着他倆說話,眼睛望着黛玉衣角的一處蓮紋。
這份安靜一隻持續到寶玉将走,說一句‘下回言兒來找我’,另一個回‘我一定去’便做結。
叫紫鵑把東西收好,黛玉瞧着林言,納罕道:“今兒怎麼是‘惜字如金’?我短缺你茶水,這是替我節儉來的?”
擡頭望一眼黛玉,仿若瞧着一枝白玉蘭,呈出一段極溫柔的姿态。許因着方才笑過,這隻花便帶上一些蕊裡的紅,拿方才的小圓錘瀝出來,反到眼睛裡,做了一卷煙雨山水的情景。林言看了半天,又别過臉去,低聲道:“怎麼寶二哥一來,姐姐就不睬我了......”
黛玉沒料想他望去半天,到頭來說出這樣一句話。心裡好笑,眼裡的煙雨也氤氲開。
“那你倒是說說,我怎的不睬你?”黛玉扭身又上炕沿坐了,撐着胳膊,手舉起一盞茶,卻不喝,隻虛虛擡到眉眼處。
此時黛玉背朝着陽,可曦光并不甘願舍下她,微微潑灑一舀金粉,留了個金燦燦的,勾勒出的側臉兒給他。
“你過來說說吧,且叫我知道你有什麼冤枉,我聽得了,任打任罰。”
林言在炕桌上撐着雙臂,微微看過去,能看到半杯殘茶——被搖着、晃着,茶葉兀自安穩,好像裡面是杯中的桃花源,喝得進口的小世界。
“姐姐——”他叫一聲,這回真切帶出些孩子性的抱怨:“你,你這樣,都不看我難過了?”
“我若不看你難過,巴巴問你做什麼?”黛玉擱下那‘桃花源’,單指往林言眉心一挑:“先治你一個——”
手頭下的眼睛委屈起來,嘴抿成一個倒懸的彎月。眼珠倒漆黑得透亮,可微微動着,好像黛玉下一句出口,立刻就要有一場盛大的埋怨席卷而來。
“哎——”于是手指沿着鼻梁向下,順勢往林言鼻尖上一點。黛玉叫那一汪眼睛瞧着,好像一把小藥鋤輕輕敲。一下接一下,敲開了,就從裡面生長出些憐愛來。
“你瞧你,這是做什麼。”她垂了眼睛,山水圖景收斂:“你這話真是叫我好冤枉,且叫旁的人看去,說我偏着你去。如今換到你嘴裡,竟是我偏着旁的人。”
漆黑的眼珠兒轉轉,林言叫姐姐一摸,立時就沒了委屈。此刻聽姐姐這樣講,卻哼哼道:“我且住不了幾天,想跟姐姐說說話。誰不肯,叫他來找我。”
黛玉看去,隻覺佛奴心事好猜。于是牽住他的手,笑道:“我這是給你立了個‘守擂’的招牌?”
“你若不睬我,我上哪裡守擂去?”林言心裡的委屈此時一幹二淨,全忘了自個方才是怎樣怏怏。他聽出姐姐取笑,抿着嘴,紅暈便飄上耳尖。
“原是我的差事,竟給你分了個辛苦受累的活兒。”黛玉掩住唇間笑,思量一下,又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想你?前兒刮風,我都記得叫人囑咐文墨給你多添件衣裳。”
“那寶二哥呢?”
“他那兒且不少人,我隻着管你。”
林言聽黛玉說先想着自己,心裡偷偷笑過一陣,才仰起臉,得意道:“我也大了,哪裡不知道加衣。”
“那我今後再不管了。”
“姐姐,你怎麼——”林言在自己腿上擂一下,氣道:“我不知道,你要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