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來,路上半是泥濘。勤力的佃戶挽着褲腳,留心着往前伸出耳朵。
入了春,這時依舊冷得駭人。新葉上披着一層泛白的水露,洋洋灑灑漏在佃戶身上,這時依舊濡濕一片。前方人聲近,佃農微彎起腰,低頭露出極和順的樣子來。
“老爺,都好。”
被稱為‘老爺’的人有些太過年輕了——煙藍色的長褂,腰上隻系一條素色腰帶。佃農早覺得莊子上的管事是高壯的個子,如今一瞧竟比身邊人要矮上半個腦袋,可另一位還是待長的年紀——佃農心裡悄悄想着。
他有多大,十四?十五?聽莊子裡的人說他們家老爺是給父親守了三年喪,剛來蘇州時還是個孩子,承了家中田産竟也能穩當當守住,實不簡單。
這般靜悄悄打量的時候,林言正背着身與管事的說話。聽見佃農聲音方轉過身來,臉上且笑得和氣,見佃農衣着單薄,又吩咐人去取幾件禦寒的衣物來。
“這怎麼,怎麼要得。”
“不過是幾件舊衣,不妨事。”林言親眼見着佃農将衣服穿上,眼神中便顯露出些歉疚來:“說起此事也是你們無端受害,且放心回家去,必不會叫你們白白勞作一年。”
見佃農猶有些讷讷,林言又道:“你們也辛苦,請老伯回去與鄉親們說,今年的租子也減免些。”
這時候,對方臉上終于顯露出真切的喜悅。林言又囑咐人留心招待,萬不可輕慢去。
佃農歡喜着離開,林言道臉上卻下了冷色。他兀自翻着手上的冊本,不說話,直到管事的腰塌下一節又一節。
“是小的沒辦利索......”
“你也是好多年的管事,按說不該如此。”林言聲音和氣,慢條斯理。管事的聽在耳中,卻覺得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的不是冊本,而是他的命根。
“下回,下回定不叫那些人再來——”
‘啪’——
冊本合上,林言依舊沒有看管事,隻是将賬冊卷在手中,一下輕一下重地叩着掌心。
“我說的是這回事嗎?”
最後一下扣的不是掌心,而是管事的肩膀。林言竟又是笑着的樣子,嘴裡道:“老伯還當我不知事呢。”
背上生起一層白毛汗,管事的臉上汗津津,雙腳雙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可他眼前的少年主家依舊笑眯眯的樣子,嘴上仿佛在催他的命:“你這些年裡應外合也不容易,給一雙兒女掙下許多家業。有爹娘護着的孩子有福氣,隻是可惜了——”
不理會對面如何發顫,林言兀自道:“你是想自己揭發去,還是想我将家賊扭送進官府裡。”
“少爺......少爺,我是一時糊塗,并沒有許多——”
“我知道,你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年家裡最險的時候你且留下,我自是感念你。”林言把賬簿交給文墨拿着,瞳仁的顔色比上面的墨字還要深:“所以我才問,你是想自己去揭發,還是等我把你送進去。”
“您這是不給我留活路了......”
“我哪裡不給你留活路?往日的好處你一句不提,即便此時,我也一沒說将你娘老子趕出去,二沒叫你媳婦子女把賬償清。你既沒膽子,又怎麼敢做人家内應?诓我家佃戶,還指望我看不清?”林言聽着他的話笑出聲:“你怕這怕那,卻竟不怕自己的主家。看來到底是心疼我,這是替我現殺雞現儆猴來了。”
臂膀被反束在身後,管事被拉得後退又趔趄。他終于知道年輕的主人并沒有顧念‘老臣’的心意,于是掙紮着,撲爬到林言三步外的地方,又被幾個家丁扭住。
“少爺,少爺!我去揭發——我去與官府說——”
林言抻抻袖子,又去與文墨說話,管事隻聽到幾個與此事無關的字眼,徹底明白自己沒了機會。
“少爺......”
“送過去吧,到時候官府怎麼判,咱們就怎麼辦。”屋裡亮着,獨照不上林言的上半張臉,隻看到一個略瘦的下巴,再往上便是寒潭亮着光點。
外面開始下雨了。
春雨皺了寒潭,管事的哀嚎聲也越來越遠。林言沒再理會這檔事,真切抛開似的,無事人一般另囑咐着今後的安排。見另幾個個管事戰戰兢兢,林言又不輕不重說些甜棗,直到周圍松快些才帶着文墨回去。
衣擺蕩出水潑紋,曾經到胸膛的欄杆此時隻到腰間。他早已不是孩童,世事将他磨砺作最合适的樣子。雨水在世間霧蒙蒙披上一層白幕,院中的綠樹早早開出花苞。
守孝三年,随着這場雨,他們在世俗眼中是“結束”那遠離人煙的修行。可林言看一眼又昏沉起來的天色,想着家中的姐姐,心中層層泛上的皆是愁苦滋味。
天宮太高,地府太厚,他不知曉父親母親是脫胎轉生,還是隐在雲層之後看着他們。而林言竟也說不好自己如今到底算不算得叫父親放心的,能承擔門楣,看顧姐姐的兒子。
榮國府那邊催得急,老太太想外孫女,又心疼他們姐弟倆年紀小小自己料理家事。黛玉回信,說林言今年就要下場考試,想得在原籍,于是榮國府那邊便不催促,隻又托人送來許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