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蘇州去的琏二爺将回來了。
寶玉冷不丁聽晴雯說了這事,歡喜得手都不知往哪放。原端在手中的一盞甜酒潑灑出一半,晴雯叫他的反應吓一跳,一面抖擻沾到袖子上的殘液,一面又數落:“你自個不穩當,怎麼連累了我?瞧我這兒——你得賠我的——”
她的話且沒說完,寶玉便從炕上蹦下來。一面摟了外衣往身上套,一面又道:“好,好,你自個挑去,那邊喜歡哪個花樣,裁個百來件,随你的。”
“你幹什麼去?”晴雯不解,到底是替寶玉系上帶子:“往日沒見你跟琏二爺多麼親近,怎麼這會聽他一回來,竟高興得不成樣子了?”
“我得找鳳姐姐去,你——你記得把我從前收着的那些花箋香粉,還有旁的——全整理出來,我晚些時候用。”寶玉掙開晴雯的手,擡腳往外面去。晴雯怔愣一刻,急着追出去,卻連個影兒也沒留得。
“怪事。”她嘟囔一句,到底去收拾寶玉要的東西。
可急着到王熙鳳那兒的寶玉卻愣生生得一個晴天霹靂。
“林妹妹不回來?”
“嗯。”王熙鳳查着賬冊,不輕不重應一聲。擡頭見寶玉失魂落魄,一矮身跌在椅子上,不覺笑了:“你林妹妹在她自家,回來做什麼?”
“這是什麼話,林妹妹當然得回來——她不回來,我,我......”寶玉說到這裡,心中越發急躁,眼圈也一下子紅了:“林妹妹不回來,我可怎麼活?”
“你這又是什麼話,你林妹妹剛回去一年,你就扯說些活不活的,往日可隻見你樂呵着。”王熙鳳說到這兒,嘴角不自覺擰出一個笑:“知道你倆感情深厚,隻是你姑父剛沒了,你林妹妹怎麼都得要守喪不是?”
寶玉怔怔擡起頭,跟頭一回聽到這個說法似的。王熙鳳見他這樣,更加哼笑出聲:“言哥兒的那個師父專程給他寫了篇《誡弟子書》,要他安心守孝,靜中讀書,書中頓悟。又贊他徒兒小小年紀甘于寂寞,不驕不躁,讓他這個師父頗為自得——那些個讀書人,把這半篇書推崇得跟什麼似的。”
見寶玉猶在發愣,王熙鳳便低下頭。又翻過一頁冊本,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林家的兒子守得喪,難道女兒就守不得?”
賈琏就是因此回來的,林家的兒女要守孝,他難道要跟着一起住上三年廬墓?
斐自山很贊賞弟子的行為,且不吝啬與相熟的人宣揚。他本就得讀書人推崇,一個‘孝’字又極為正當。斐自山沒管林黛玉,他隻說自己的弟子如何體貼、如何事父極孝,喪父後又如何哀傷,更說起他小小年紀廬墓而居,值得鼓勵,值得表揚。
——可林言比林黛玉還要小上一歲,他于蘇州守孝,榮國府難道能單将黛玉強接回來嗎?
無論賈母沉默背後是否氣得心裡發慌,斐自山都大張旗鼓與人宣揚弟子的孝順。老師父看小弟子,哪裡都跟個寶貝一樣,那篇《誡弟子書》中有多少斐自山的得意暫且不提,林言到底是因為這一篇走到人前,又因為守孝避世而理所當然地免去争端。
林言是勢必要在蘇州待足三年的,唯一可恨的是他将黛玉綁定。總不能真的是林家的兒子先以孝揚名,林家的女兒卻要悄悄回外祖家。
兩個人相差隻一歲,傳揚出去,榮甯二府都丢不得這個臉去。
可斐自山卻好像沒覺察這邊不快,他甚至借着去世多年的亡妻的交情,請了幾位曾在宮裡的老嬷嬷,美其名曰‘恐怕小兒智薄,料理不好内宅主意’。
你既擔心,何苦寫那篇《誡弟子書》?你既寫了書,怎麼又顧念你徒兒且年幼?
邢夫人僵着臉笑,應和着斐夫人端莊賢淑的面貌。收下人家代替公爹傳達的歉意,回頭到家來還得看老祖宗沉默的眼睛。
賈母聽到斐府那邊問榮國府可要添置什麼,說可以一并帶到蘇州的時候,面上皺紋擠在一處,看不出心中喜憂。
斐自山連皇上的臉面都不顧,賈母到底怕他給榮國府添上一個不灑脫的名聲。
“言兒的師父肯替他籌謀,這是好事,你們怎麼一個兩個哭喪着臉去?”她擡起臉,依舊透着慈和,隻是眼睛裡閃着淚色:“隻是要許多年,那兩個孩子恐怕要辛苦。”
她一疊聲叫人收拾出庫房中的東西,又過問斐府那邊情況。聽說其中有幾個曾經在宮裡教導禮儀的嬷嬷,賈母怔一怔,良久才道:“言兒師父有心,他們既然來問,你們也緊快收拾着。與斐府的人員物什一并送去,莫要耽擱時候。”
她細細吩咐着,見諸人都應下,才稍稍後靠。扭臉見寶玉神色怏怏,賈母心中一疼,方才壓下的傷懷又湧上來。她摸摸寶玉的面頰,低聲道:“我的兩個玉兒,這時近跟前的隻一個......”
寶玉聞言,心中大悲。抱着老太太,同樣忍不住哭聲。
旁的人好不容易才堪堪勸慰住。
這滿載兩府人關懷的船曆經不知幾個日月,終于來的蘇州。賈琏這時沖林言幹巴巴笑着,隻道:“我也算功成身退,沒辜負老太太囑咐。”
林言也笑,想與他說些客氣的話,冷不丁卻聽賈琏耳語道:“林哥兒,你那個師兄可要在這兒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