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風早也暖和,林言卻後脖頸猛地一寒。但他面色不變,黑漆漆的眼瞳動也不動。
“師兄也說他不日就要啟程離開。”
“那就好。”賈琏撣去林言肩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土,笑着道:“這邊畢竟還有你姐姐,他一個外男長居于此,傳出去總是不好聽。”
語罷,見林言隻是點頭,賈琏又道:“不過你自個也當心,莫要被人诓騙了去,那窦先生雖說......哎,我這是在渾說什麼——言哥兒,你記得,老太太從來疼着你們,不會忍心你們受害。便是我們這些做哥哥的,沒什麼大本事,護一護自家弟妹總是能夠的。”
林言依舊點頭,臉上滿滿端得是認真的神色。賈琏見他聽進去了,于是不再多說,且收拾置辦妥當,随着來的那一班人回去了。
蘇州的林府徹底剩下姊弟兩個——窦止哀去了廟裡住,隻偶爾回來看看他們如何料理家業,也确保這小姐弟倆沒叫人欺負了。
林言倒是對師兄住到寺廟裡這件事頗覺訝異,蓋因從前相處沒見窦止哀流露出對佛法的興趣和精通。一時之間,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師兄的神秘程度又增一程。
蘇州老宅的仆婢不多,林如海的幾房妾室也不是張揚的性格。她們自回來以後便幽居院中,并不短缺衣食銀錢,林言也保證她們若有别的想頭,自己也一定盡心為她們張羅。
隻是終究還是寂靜的,尤其是到了晚上的時刻。偌大的宅院封閉大半,俯瞰似一塊藏青色的雲錦,上面用更暗的顔色勾勒出屋角庭院和花園。凄惶的燈火隻燃一半,像是火花飛濺上去的星點,隻是這星點不會擴大,隻是安靜地亮着,直到天明時熄滅。
黛玉現正在一顆星星裡面。
斐夫人聽丈夫提到黛玉身體不好,這次送來的東西中竟有幾個她自己繡的填了安神草藥的香包。黛玉一隻一隻捧出來,在榻上排放好,看來看去,隻覺得處處針腳都精妙。
林言卻恍惚想起昔年師嫂作弄他的話,這時見姐姐喜歡,不覺笑道:“從前姐姐和師嫂聯合起來作弄我,诓我說這樣的花樣繡一個眼睛就壞掉。這時候是姐姐得了,可沒我的錯處了吧?”
“竟是不知你幾時這樣小氣的,嗯?”黛玉在他腮上玩笑似的一擰,牽着他的手點在香包上:“這其中難道沒有你的?”
“就是沒有我的。”
“我與斐夫人不曾得幸相見,你卻是她丈夫的師弟。如今她且與我繡了香包,卻不給你——”黛玉故意托腮,詳裝惆怅之意:‘佛奴,你老實交代,這其中難道沒有你的錯處麼?’
他總是說不過姐姐的。
林言‘噗嗤’一聲笑出來,告饒道:“我的錯處,便是此時跟你耍嘴——姐姐饒了我吧。”
清甜的草藥味在鼻尖一晃,一個素色香包被端放在林言掌心。這原本應當是介于藍綠之間的顔色,此時被暖黃的燈燭一映,更是往嫩生生的綠色去了。
倒應和了此時——寒冬過去,萬物複蘇。從前的悲戚依舊在心裡留下底色,可叫頭頂的太陽照耀着,一切都在向前走了。
也往好處走了。
林言在心裡更正這一句。
他現在知道師父‘安排好’什麼了,短暫的驚訝之後,他也立刻便明晰自己往後應當做什麼。
父親是科舉出身的探花,師父是年少揚名的才子——林言的将來有且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然而他并不懼怕,甚至隐隐為此激動起來。
這是一條雖然辛苦,卻能足夠保護姐姐,不辜負父親囑托的路。
這是一條雖然辛苦,但已經在宿命中推到他眼前的路。
原本溫柔亮着的燈燭忽然閃爍,林言以為有風鑽進來,想要微微擋住,卻見蹦出一個燭花來,然後便燃得更熱鬧。
“這是個好兆頭,對吧,姐姐?”他不自覺跟黛玉求證。
“嗯。”黛玉看一眼躍動的燭火後面,林言笑彎的眉眼,便也笑出聲。
“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