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多年的欣喜,又是少年心性,腳下生風,文墨一面笑一面跟着他,道:“哥兒再這樣走,才叫扶搖而上哩。”
“哪裡學來的怪話,幾時變得這樣油嘴滑舌?”林言對文墨别有一番信任,又因文墨素來穩重,這時聽他調侃也是會心一笑。他并不覺得文墨這話不好,心底裡更把這當作之後的目标。二人一路說着話,不多時便到了窦止哀所在的院子。
師兄又一次被師父吼到蘇州,今天剛到。林言想着師兄居無定所,好奇師父怎麼總能找到他去處?可無論是斐自山還是窦止哀都沒有跟林言談及往事的意圖,窦止哀仍叫師父,可斐自山從未要林言叫他師兄。
林言的腳步在門外頓一下,他不知怎麼想到自己的‘師侄’斐甯——想起他登榜之後,師父卻竟說未得一甲,不必賀什麼金榜題名。
原本那些喜氣被這一件舊事絆了一跤,林言敲門進去,未料想卻看到窦止哀沉甸甸的眼睛。
“師兄?”他疑惑叫一聲,窦止哀目光沉沉地看過來,見到林言,面上的表情卻是複雜。
外面的亮堂在這裡折疊,窦止哀挨着桌子站,半邊光明半邊晦澀。聽到林言叫他,整理一下衣襟,又打開窗戶。
屋裡的擺設幾乎都在原處。
林言不知窦止哀怎麼了,隻好看着他走過來,看着他俯身細細觀察自己的神色。
“師父給你的信裡,可說叫你回京中。”
“說了。”林言實話回答:“我已與姐姐商議,也往外祖家傳書。”
“哈!”窦止哀忽然發出一聲怪笑,他背着手,在林言眼前來回踱步。不大的居所叫他走來,長得好似沒有盡頭。
“師兄。”林言又叫他一聲。
“言兒,你聽我的。”窦止哀止住步子,擡手揪着那一簇張狂的胡子,又不痛快似的狠狠搓磨自己的臉頰:“你聽我說,等回去之後你還是讀書,至于師父的話,師父的話你不必盡聽。”
“師兄,你不怕我回去把這話說給師父聽麼?”林言從沒見過窦止哀這樣,這個往日裡總是嘻嘻哈哈的師兄像一隻被網住的烈馬,四蹄輪轉卻仍找不到出處。他有一絲驚慌,有一絲心疼,想開個玩笑把師兄穩住,卻沒成想叫窦止哀發怒。
“我是他眼裡心裡欺師滅祖的逆徒,我怕什麼?!”窦止哀沖林言喊這一句,又如夢初醒似的怔愣。
林言也愣了,他一向以為師父是個老頑童,當是極喜歡生性灑脫又學富五車的師兄。而師兄談到師父從來是笑臉,遵照師父的每一次囑咐。林言實在無法料想其中背後的隐情。
窦止哀好像有點後悔,他抹抹臉,又按住林言的肩膀。
“言兒,你的年紀還太小,身後無人,早早入仕對你沒有好處。”
“師兄,今日早些時候,想侵吞我家田産的認了輸。”林言忽然說起旁的事倒叫窦止哀一愣,他的胸脯一起一伏,雙臂顫顫的,衣料上的暗紋似水波動。
他放在肩上的手被林言按住。
“我需要這些,師兄,空有虛名的白身做不了什麼,若不能借着機會往前去,虛名隻會成為桎梏。”林言把窦止哀的手放下去,眼睛裡同樣沉甸甸的。隻是不同于窦止哀的郁氣,那其中更多是思索後的決絕。
“我需要這麼做,不論前路是什麼。”他說:“我若停下或者回頭——”
不能停下,不能回頭,虎視眈眈的豈止一家,他并沒有許多時間可以耽擱。
更何況這兒不止他一個。
他若被撕碎了,她隻會骨頭都不剩。
過去的事早就這樣教他了。
窦止哀的兩隻手都垂在身側,他就讓兩隻手都垂着,肩膀被屋子裡的沉默緊緊壓住,頭也仿佛折斷了似的。折疊的光束被拆開,從容地灑在身上,可是他的心中卻泛着異樣的冷。
他見過這種眼睛,他很熟悉這種眼睛。
喉嚨滾動一下,窦止哀揚起頭,擡起手,手臂依舊顫顫,臉上卻依舊是從前那邊的嬉笑。
“你啊你,學這樣聰明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