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好像是一塊制香的小碾,半邊月亮做了香塊。磨着磨着,月色淺淡。隻是刻意消磨人耐性,那些星子都加進去,慢條斯理,給人看出汗來才引得魚肚白。
水面上行船和緩,這一次黛玉與林言的心境與前幾次都不一般。當年别父入京滿心都是茫然無奈,再回揚州又是凄惶悲哀,到了這一次重回榮國府,兩個人望着沿途的碧水青山,彼此心中皆是安定。
熬過一場漫長的雨水,這江上的水霧也算不得寒涼。
進到城中,耳邊先是雜亂,又是漸漸分明的吆喝。黛玉仰着臉,漫不經心向外面望着,新的視野取代舊日記憶裡透過紗窗的瞧探。
她還記得那時林言還時常是依賴的樣子,怕旁人說失了規矩,怕旁人數落教養。偎着她的手臂,牽着她的衣角,與她一起向窗外悄悄看。
“言哥兒,您朝那看呐?”随侍的是個瘦高個,年齡在三十歲之間。他見林言看過來,立刻捧出笑來:“當年您往義塾去的時候,咱們也走過這邊。”
“哦,當時跟着的是你麼。”
“是,那會兒哥兒年歲尚小,便已與旁人不同。如今一看,果然是有好造化的。”
眼前隐約飄散出一股煙霧,轎子擡得過分溫柔。林言的眼睛從街口到街尾,每一處都開始散碎跌落,被新的記憶取代。
時時事事都不同。
他的心裡忽然一松,昔年路途造就在他與姐姐身上的無助,現在已經盡數抹過。
但還不夠。
林言的手攥緊又松開——他不止要來處,還要問去處
他做的還遠遠不夠。
一樣的停頓,不一樣的迎候。耳邊熱鬧地炸響些恭維話,林言笑眼聽着,和氣應聲。
這會他又是他們口中的讀書人物,清流公子,一等一的好脾性。
林言走在姐姐半步之後,看着黛玉扶着紫鵑的手,過去了垂花門,過去抄手遊廊,當中的穿堂與記憶中一樣,隻是當地放着的插屏變了樣色。又轉過,越廳堂,穿過一片雕梁畫棟,又一一聽過各色鳥兒争唱。
“林姑娘、林哥兒到了。”
林言叫這一聲喚醒,他一步過去,跟姐姐一并進去。
老太太等着,見到他倆,一手一個摟過來。說這個清減,又心疼另一個用功。
“老祖宗你瞧瞧,現咱們言哥兒可跟從前大不相同。果真是經了曆練,一眼望去,也是撐得家裡了。”
賈母聽到這話笑眯了眼,原先的一點淚光也叫喜悅隐去。她摸摸林言的臉頰,又整理那本就沒有褶皺的衣襟。
“你倆這段時日辛苦,可惜我也無用,幫不得你們許多。”
黛玉跟林言忙說不敢,黛玉捧住外祖母的手,一時也淚意盈盈。
“老太太說這話,是叫我再不敢見您來了。”眨一下眼,壓住心中的酸澀。黛玉安撫着笑,跟賈母道:“即便沒在老太太跟前,那邊一茶一飯,哪裡是沒有老太太挂念的呢?”
“姐姐說的是,您千萬别那般說,叫我們心裡不安穩。”林言也笑,應着道:“老太太特意囑咐與我好硯台且常用,這回應試,當有您的首功。”
“你們瞧瞧,言兒年歲見長,這時也學會哄我老婆子開心了。”賈母仰身,撫掌而笑。其餘人都說着喜氣洋洋的話,聽得賈母的笑容再沒落下。
玩笑過後,賈母又牽了林言的手,叮囑道:“你這一回該好生禮謝你師父,還有你那位師兄,千萬不可丢了分寸,叫人笑話去。”
林言點點頭,溫順道:“老太太安心,師兄并未一并過來,在蘇州時便請過。師父那邊說不耐見人,叫我過幾日再去侍奉。”
賈母聽他說着後續,不時點頭,最終隻道:“你也大了,心裡有章程。”
寶玉那邊早等不及,好不容易等說完‘正事’,趕忙依過來跟黛玉說話。三春姊妹并寶钗等也過來,滿房熱鬧未落地又升騰上去,直飛得人人臉上皆是喜氣的紅雲。
說過話,又心疼路途辛苦。賈母催着他倆回去歇歇,于是又簇擁着往院裡去。
地上不見落葉,恨不得樹梢都擦淨。林言環顧着這嶄新的曾經的住處,心想自家的宅子大概一時用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