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睡了一個半時辰,卻幾乎溺死在夢中。
下巴的傷是在哪裡磕到的,林言完全沒有印象。去找姐姐吃早飯的時候,黛玉還對着鏡子理妝。見着林言,她扭轉身子過來,略蹙眉道:“下巴怎麼磕着了?”
林言對着鏡子照一照,那道缺口不紅不癢,淺色的一道凹陷印在下巴正中尖,沒他想的那樣明顯。
“我自己不當心,絆了一跤。”他含含糊糊說着,不自覺又想起夢裡的那句詩——他不知道姐姐作過這樣的句子,那個夢裡的姐姐心中懷着怎樣的悲戚也不能盡數知悉。
她逃出來了嗎?他有沒有沖開那扇門?
林言不自覺走神,忽覺肩上一沉。黛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他身前,她的頭發隻绾了一半,另一半垂着,披散在肩上,細綢子一樣映着光輝。
這叫林言心裡安定一些,而黛玉捧起他的臉頰,很擔憂地細瞧那道傷口。
“叫你幾遍卻不應聲,你心裡有事,做什麼瞞着我?”
“姐姐,我已塗了膏藥,沒怎的要緊。”林言昂着下巴方便姐姐看,隻是眼睛躍上房頂,心中勸解自己幾句,方又笑起來:“姐姐,你再多看會,我都好了。”
“讨嫌。”黛玉撒了手,又捏一把他的腮。隻是眼睛裡還墜着些憂慮,囑咐林言道:“你有的什麼心事,可不許這樣捂着。”
“不是什麼要緊事。”林言催促姐姐回去接着理妝,自個站在一旁充當人形妝奁。眼見鏡子裡的姐姐又朝他看,林言揚起唇角,故作輕松道:“隻是在國子監才子雲集,我自覺不突出,晚上多熬一會,這才跌跤——姐姐放心,以後不會了。”
黛玉并不盡信他的話,隻是這時不好細問,于是隻得道:“你是一人傷了兩人受累。”
林言聞言,隻是笑得更快活些。這傻愣愣的樣子倒真像他口中‘眼花遭絆倒’的影像,黛玉哼笑,又伸出手去檢查有沒有别處的傷。
林言在黛玉擡手的時候就把手伸出來了,他由着姐姐動作,心裡甜滋滋像蜜糖。他挨得近,能聞到黛玉身上香粉的味道——此前黛玉用的且都是自家預備,然林言抽抽鼻子,卻嗅到一股不同的花香。
“姐姐換喜好了?使人出去采買還方便嗎?要不我叫文墨去——”
“不過是個粉盒兒,哪裡論說得上方不方便。”黛玉失笑,有禁不住将指尖點在鼻下:“這樣明顯麼,你竟聞得出。”
“這味道不張揚,正好清心靜氣,很好聞的。”
“那就好,你寶二哥調的,你若喜歡,我就找幾味貼合的給你縫個香包。”
“話又說回來,一樣的味道總也膩煩。姐姐别累着自個,等稍後我跟文墨去多找幾味,姐姐也選選,看有沒有更喜歡的。”
林言險些一口氣沒上來,可偏偏正像他說的——這味道清心靜氣,沁人心脾。他喘不上氣,那香氣就自己鑽進鼻腔裡去。
他心裡又開始郁悶了,無可奈何的意識到比起長久不在姐姐身邊的自己,寶二哥與姐姐相處玩鬧的時間要多多了。
“這是怎麼了,剛還好好的,這會就一副委屈相。”黛玉心裡納罕。
“誰叫我是個糊塗蛋,整天也不知忙些什麼,姐姐平素常與他一處,親近些也是應當的......”
這話說的味沖,十足一番幽怨。黛玉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擡手捏捏林言耳朵,半是逗弄半是調侃:“倒是林公子心胸寬闊,隻是你既然知道,何苦還來埋怨我?”
“姐姐——”聲音拉長,林言的臉一下子紅了透徹。他閃躲一下,移開眼睛,結結巴巴地嘟囔:“我在國子監,就想着來看你,好容易多說幾句,可你怎麼又跟我說寶二哥的事……”
“這真是好大的冤枉,你問了我粉盒,我就應了粉盒的事,什麼時候多提他了?且我還想着與你縫個香包,竟是落下埋怨,真是沒良心。”黛玉嘴上說着,可看着林言臉頰瘦下來,又顯着下巴上的傷。心裡又實在記挂,因此不再逗他,隻是關切道:“你前兒剛回來,我來不及問,怎麼清減這麼許多?讀書辛苦,你千萬别在心裡苦着自個兒。”
“我這是長高了。”聽黛玉說起這個,林言立刻笑起來:“我那天與寶二哥站在一處,已經高他一截了。”
“長個兒是好,回頭叫人炖了湯給你補補。”黛玉說到此,又是一笑:“方才還使性子不叫我提寶玉的事,這回可是你自己比較起來的。”
她這樣說,林言也不好意思起來。隻是心裡的一點小心思頗難以啟齒,他便也隻是抿着嘴笑,并不接黛玉這句話。黛玉也不過随口一說,算一算,她也許久沒見到佛奴,他們倆蘇州家中彼此陪伴、彼此安慰,這乍然分開,莫說林言,她自己也是時刻思念的。
黛玉的妝已經整好,林言瞧着,又被牽着去吃飯。他現下又是一副乖巧樣子,巴巴墜在姐姐身後,看得紫鵑、雪雁直笑。
林言才不管這個,他的眼睛始終追着黛玉,隻是同樣的,那清香的粉氣依舊圍繞在他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