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光色淺淡,眼前似乎披一層白。薛蟠宿醉方醒,頭且疼得厲害。懶洋洋歪在榻上等人伺候,過一會子才挨得個身邊的小厮進來。
“沒眼色的東西,怎麼是你?”他一腳踹在小厮腳踝,那小子一骨碌翻到一邊,又跳着腳回來。
“大爺兒别惱。”那小子笑得一腦門汗,搓熱手去與薛蟠揉着,嘴裡道:“小的手腳粗笨,自然不如娘們兒輕快。隻是今兒人叫姑娘帶去了,爺兒忍忍,踹壞了小的,誰給您牽馬扶鞍?”
“叫姑娘帶去了?”薛蟠重複一遍小厮嘴裡的話,又看一眼外面,更是奇怪:“這麼早,她們上哪兒去?”
可不待小厮回話,他又自語自答道:“還能怎麼,姑娘家家的。”
語罷又‘哎呦’‘哎呦’着躺下,由着小厮給他消解宿醉的疲乏。
薛蟠到底不曾出門,實也不知這時的好處。他閉了門窗擋下的無趣光束,卻照着寶钗攜香菱一路過去,直到黛玉院子裡,尚未進門便先聽到一場笑。
“瞧着是我來晚了,你們先鬧過一場。”
“你們瞧這人,自個兒來得遲,卻好像我們不等她似的。這會不跟你說什麼事,先罰你一罰。”湘雲臉上還挂着嬉鬧後的紅暈,也不知方才玩的什麼。寶钗見大家夥兒都是笑模樣,便也牽了香菱近前。
“先說好是陪林妹妹來的,她不興說,倒是你先開口罰我,好沒道理。”
黛玉離榮國府幾年,湘雲亦多與寶钗玩耍。這時見她過來,便微微轉側身子,令她能坐在近前。
香菱溫溫柔柔笑着,隻挨着炕沿一邊。黛玉見了,便笑道:“寶姐姐帶了新客來,怎麼好不妥善着招待。”于是請香菱過來,請她不要拘束,自在着玩。
“原在姨媽那兒見過幾次,如今這會卻不常來。且不必拘謹,隻當還跟從前似的。”黛玉說到此,難免掩面微喘幾聲。隻仰起臉又是笑的,吩咐紫鵑把那些有趣玩意擺上來:“可惜我病着,委屈着你們陪我,不好多松快松快。”
“這是什麼話,原不是你強逼我們過來。與你在屋裡,我們還能躲個懶。”
“難得聽寶姐姐說這話。”湘雲笑着,目光又移到桌上擺件:“這東西好巧,哪兒得的?”
“言哥兒給的吧,你林姐姐這兒有的什麼稀罕的,指定先是他。”
“好像沒與你們送似的。”黛玉笑一聲,跟湘雲道:“若是旁的就送了你,隻這一樣是他自個兒的,拿來與我解悶,我是舍不得贈你了。”
“我可不奪人所好。”湘雲拿在手裡把玩兩下,又擱回桌子上:“說來也怪,怎麼我幾回來,幾回都沒見着他——一個爺們,怎麼比我這姑娘家還羞怯啦?”
“他國子監裡休假少,你下回挑準日子來,準能見着他。”
“見着誰啊?”
談一個沒到,沒談到的卻來。寶玉一進來見着好多人,一時并不驚奇,直朝着黛玉去。香菱微微一颔首,扭身坐到黛玉身後去了。
“怎麼你一來就着急忙慌的?”
這樣的天,寶玉臉上卻挂一層薄汗。聽見黛玉問他,不好意思接了帕子抹幹淨,又摸一摸襟口,笑道:“還是妹妹這兒熱鬧。”
“愛哥哥藏了什麼寶貝?”湘雲眼尖,伸手向寶玉要來看。寶玉回身躲一下,他閃避得厲害,湘雲便有些不快:“果真是寶貝,巴巴帶過來,卻不舍得給大夥兒瞧瞧。咱們還是快些走吧,别誤了這獻寶的來。”
“有什麼寶抵得上眼前這邊?”黛玉這會胸悶得厲害,可眼見着要吵起嘴,隻得掩住口,沖寶玉道:“你瞧你,還沒坐下,就擾了我清淨。我這邊兒的缺座位,你後來的,吃一盞茶,下回再來。”
寶玉也自覺不妥,一矮身竟往腳踏上坐下,讨好笑道:“我不礙着你們玩。”
隻是叫這一打岔,大家隐約失去興緻。由着多玩幾下,太陽還斜挂着便說着要散開。寶玉挨挨蹭蹭站在最後,湘雲回頭瞥他一眼,微一冷笑,并不多說什麼,便伴着寶钗、香菱一并走開。
黛玉這時卻有些疲累,隻是見寶玉眼睛亮晶晶的,到底不願冷拂他的好意,撐着道:“你害得我這邊兒冷清,怎麼自己留下來?”
“林妹妹,你歇着,我等你醒了再與你細說。”寶玉自然瞧出黛玉病乏,急忙起身要去扶她。黛玉轉一下身子,又要寶玉坐回去:“你急火火來,又不肯說,原來是要我滿是心事睡去,倒很是替我着想。”
寶玉一列嘴,便不兜什麼圈子,隻在懷中珍重取出一隻匣子,小心推到黛玉跟前,打開方知是一串鹡鸰香念珠。
“原來是要我鑒寶來的?”
“什麼鑒寶?”寶玉見黛玉不接他的話,又急又笑:“我這是焚香供了,特地來贈你。”
“平日不見你愛好此物,想來不知是哪個臭男人送的。寶二爺請好收着吧,我才不要。”
“好妹妹,這回可是我滿心想着你的。”寶玉見黛玉将念珠丢回匣子,卻是情急,好生收容了,方與她細講秦氏喪儀時的事。
“北靜王?”
“噓——你聲音小些。”說這話的也是國子監的學生,母親姓秦,與秦向濤算得上交好,與林言便也日漸熟悉。此時他見林言似有疑惑,自己也一時讪讪。
“也是,那會你人在蘇州——你别多心,我是聽說那日北靜王特特見了你那個銜玉而生的表哥,這才想着過來問你一問。”
“我是聽過這麼一回事,隻是王爺寬宏親切,旁的并沒什麼。”
那學生聞言,也了解他的意思。于是笑着點頭,又跟他聊些功課書籍,過了一會才各自散去。
林言沿着一條窄路往住處走,此時天色也晚,正處于昏黃與淡紫之間。這邊路上沒什麼人,方才的友人走掉之後,就更是一點人聲也聽不見。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林言的腳步聲被放得很淺,而沿途歸巢的鳥卻是啼鳴交錯,熱鬧非凡。有一隻黑影在林言的頭頂飛速略過——是蝙蝠,恍仿佛過于大了。是鳥雀,又沒看到翅膀伸張。林言立在原地靜靜望着院子裡被刷上一層銅粉的植景,不期然間黃昏消散,框在雲間的一撇月影兒得到突顯。院子裡方才似蒙着一層黃紫的披挂,這時卻像是洗脫了色,在一次又一次揉搓中黯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