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是與往常一般的軟話,黛玉心裡卻沒有原先的暖意。她的心裡盤旋着那日的陰雲,那些詞句像是篩過的碎碴,紮進皮膚看不見,可疼得厲害,還要起一些小疙瘩。
寶玉不喜仕途,這般年紀也無意科舉。這些大家都曉得,黛玉也向來覺得人各有途,強求無用。
可她的佛奴呢?即便他将來賺得前程,難道就合該跟她們嘴裡說得那樣‘來往’麼?他那些日夜的苦讀,怎麼就做了叫他們得意洋洋的談資呢?
寶玉有這番心思嗎?黛玉想是沒有的。但是一想到自家佛奴當真因着她,這會就遭人惦念算計,心裡就一團團的苦,一團團的辣。連着月月不斷的粉撲口脂,想着佛奴身邊的文墨說‘别的不說,就是日後姑爺也難有咱們少爺這般心思’。口裡發澀,心上生酸,淚落如珠,滾滾砸下,吓得寶玉不知所措。
“林妹妹,你這是怎麼了?是我說了不中聽的話?”
“哪裡又是你的錯,是我累得慌,心裡憋着。你回去吧,我要歇着了。”黛玉扭過身子,拿帕子掩住唇,隻是一股清逸香氣輕敲鼻尖。
那還是佛奴帶回來的呢。
這一回,他倆的‘别扭’鬧了許久。一個怎麼哄都不得,另一個又犯了舊病症。榮國府裡諸人要麼說氣性,要麼又打探是什麼緣故,隻是這一回誰也不說是為着什麼吵嘴。
漸漸的竟叫老太太也知道了,嘴裡說着‘兩個玉兒不省心’,手上一邊摟一個,囑咐他們彼此和氣。
于是各自又笑開,可是寶玉看着他林妹妹,不知怎麼心裡空落落的,說不分明。
黛玉開始‘躲’着他了。
用躲也不确切,素日黛玉也與諸位姊妹玩鬧,從來沒說要抛開哪個去。寶玉來,她也坐着。平時找她,亦是好聲好氣,是挑不出錯處,隻叫他自己心裡難受得緊。
時間長了,寶玉也灰心。再怎麼抛舍不開,也隻能約了秦鐘等出去,心底盼着他林妹妹早日消了那不知緣由的氣。
這兩個平時常在一處,乍然分離自然引得些言語。隻是那些人的舌頭從未有失寵的時候,不消多久又有新的‘趣事’傳遞。
府裡的話繞不過梨香院,薛姨媽在丫頭婆子那裡聽一耳朵,擱在心裡盤念幾個日夜,終究沒忍住跟女兒傾吐。
“媽這是什麼話,隻不過一時生了口角,又不是要決裂去。”寶钗抄起剪子絞斷一截裡襯,針線翻飛,好像一隻銀蝶,再怎麼也繞不開指尖:“媽媽也該約束她們,這樣議論傳揚出去,隻怕惹是非。”
“我也是心裡驚奇,從前他倆也少不得拌嘴,隻是沒這回這樣大的氣性。”薛姨媽絮絮念着,見女兒全不上心,不禁道:“你們鎮日在一處,竟沒聽說麼?”
“人家的事,我做什麼多關心?”一根繡線崩斷,寶钗抿一抿嘴,又取新的來:“媽催着我,不如去多管管哥哥,叫他也多打算些。”
“我前世欠了你哥哥的,這輩子才叫他搓磨着。”薛姨媽歎口氣,一時又笑:“隻幸好他疼你這個妹妹,哪會兒回來不給你帶新玩意?”
外面通亮,屋裡卻是籠一層青紫的顔色——寶钗時時疑心是那隻繡着霁紅的幔子作怪,可媽頂喜歡那個,說看着喜氣。前一塊舊了,好不容易更換,放上去的依舊是這樣的顔色,也依舊映照出暗暗的紫。
但光偏能在這兒找到通路,擠在那些幔子之間,蛇一樣蜿蜒着移過來,又攀上寶钗的膝頭。寶钗不知是出了神,還是聽住媽媽的話,她拿起剪刀,可又什麼也沒有剪就擱下。
耳邊是媽媽細碎的念叨,繞不開她,也繞不開她的哥哥。然而寶钗知道即便她要媽媽去管哥哥,也隻會得到如方才一般的回答。
可她的心裡卻揚起一陣悲哀的不平——管不住了,爺們兒要面,沒個定性......林言比她的哥哥且還小上許多,尚曉得關照他姐姐,而她的哥哥卻連發一場火的底氣都不肯給她。
耳邊又想起金啊玉啊的話,寶钗垂着頭,到底拿剪刀把手裡的東西絞斷。她也沒管媽媽哎呀哎呀可惜着,隻是擡起頭,笑道:“繡壞了便丢去,沒什麼可惜的。媽,林妹妹待會還要來吃茶,你叫那些丫頭仔細着,莫又說了那些謠傳假話。”
那幔子映出來的紫不知什麼時候也攀上寶钗的面頰,可她的臉一轉一笑,陽光照過來,那陰暗的影子便看不見了。
這府裡的事藏不住,文墨細心打聽,自然一五一十告訴給林言聽。可林言這時卻全然不像高興的意思,他怔怔望一眼書卷,想姐姐這會當是極辛苦的心情。
他笃信姐姐絕不是别人口中‘鬧别扭’、‘使性子’,更擔憂是什麼傷了她的心。
還有幾日是旬假?這會的文章再寫好一些,也叫師父少說幾句。
不遠處,陳謙時涼飕飕往他這裡遞一個眼神,林言不禁好笑自己的心思竟一時沒遮掩。可對面的揶揄又叫他想起另一件事——
謙時說,這次他家将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