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山間升起一重白霧。窦止哀站在院子當中伸懶腰,對着猶自蒼青的山林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身後傳來悠悠一聲:“這兒是道觀,你記得麼?”
“我心中有佛。”
“你心中有果,佛與上天,皆渡你不得。”
許是人煙稀少的緣故,山上的雪似乎化得更慢些。從道觀往山下去的路窦止哀走得很熟,崎岖的山石未經人為雕琢,隻看天然交錯作了石階。左腳踩中較寬的一塊,右腳交錯向下,直到離地面還有三四級的時候跳下去,頭頂又傳來一道人聲。
“你時常這般,老了可就跳不動。”
“等老了,我自會慢慢走。”窦止哀拍拍衣服,笑呵呵地跟頂上的人道:“你怎麼出來了?”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窦止哀嘿嘿笑,跟友人揮揮手:“這回是真走了。”
他甯願自己是走了——不隻是離開這山間道觀,也是離開蘇州界内——原本與和尚辯經,跟道士打趣的日子多麼快樂,結果師弟一封書來,窦止哀恨不得自己從沒來過。
林言怎麼知道他還在這裡?
窦止哀悻悻想着,一路進到蘇州城。
師弟的信與平時沒什麼大的差别:過問師兄安好,傳達師父康健,提及自己學問上的長進與不足,又打趣幾句閑雲野鶴的生活叫人豔羨。
唯一一句是狀似不經意的提及,是說他外祖家建省親别院,府中兄長将攜清客幾人過來置辦采買。
隻是千裡來書,從來沒有說廢話的功夫。
林府的管事早與窦止哀熟,見他過來,立刻吩咐小子們端茶奉水過來。
窦止哀叫他們别忙,隻說自己路過來看看,稍後還要往廟裡住。
他在山中住了許久,一時不知宮裡又多一位娘娘。自己家師弟勉強說得上是一位‘表國舅’,隻是如今看上去并不是什麼榮光。
喝過一盞茶,窦止哀兀自思量着。
對于那些大家族來說,修建别院的地反倒是其次,冬日引夏泉,夏裡攜涼蔭,雪層厚重枝上無花也不要緊,一朵一朵絹花系上去,外人見了也隻會誇贊一句好巧思。
隻是那一朵朵絹花裡縫的不是絲線,而是實打實的金銀。
一片茶葉粘在窦止哀的喉嚨上,不上不下,癢得出奇——若是那邊府上缺少銀錢,難免不會惦記上林大人留下的東西。當年林大人棄世,抛舍下一雙兒女。一個賈琏,一個他,林家有的什麼他們心裡門清。
其實也沒什麼,林如海為官清廉,多年下來并無過多遺贈與兒女。隻是林家祖上到底曾襲過列侯,若說無甚積蓄想來也不會有人信。
自古沒人會嫌棄銀子燙手,尤其是急需銀錢的當口,這打手指尖流淌過的錢财怎麼不令人動心。
隻是師弟既然信中依舊好言好語,想來那邊還未等到開口的時機。
榮國府裡盡是一派和煦,大小姐封妃的事掃除許久以來隐隐約約籠罩在府上的陰雲。這一二三代且沒出過什麼太有出息的子侄,唯一一個功名有望的也不過是表親。
但現如今,宮裡的大小姐做了賢德妃,這似乎預示着他們仍然簡在帝心。
枝頭瑟瑟,穿着亮眼衣裳的大小丫頭嬉笑着走過。天空上的雲似乎消散開,隻是沒人留意到底下的太陽依舊混着慘白的霧色,他們隻是笑着說好容易見了太陽,該把捂冷的東西拿出來晾一晾的。
在這樣的一個天氣裡,動起來便停不下,最細微的風也會帶來刺骨的冷。又或者不要活動,窩在屋子裡,隻是隔着一扇窗依舊可以聽到外面的歡騰。
“我跟師兄也去了信,這會應當是收到了。”林言将一根花枝遞過去,看着姐姐将花瓣點進那隻小臼中細細碾着。白瓷樣的臼壁上依稀可見淡紫的汁液,淋淋着滑落下去,自己便做了山水圖。
林言忽然感到一陣無奈,頓頓的,沉默的無可奈何。好像是淅淅瀝瀝的雨水,下一整夜,把室内也濡得一片潮濕氣息。
屋子裡的人沒有淋雨,但鼻端的濕氣卻不會散去。那股濕潤好像直接過到林言的五髒六腑,叫他想起外面的濕潤和泥濘,也叫他更加清楚自己總是沒有淋雨。
讀書時的筆墨,守喪時的問候。林言不是不知恩的人,老太太,兩個舅舅,還有姊姊妹妹對姐姐和他的好,林言心裡都記得。
他甚至與姐姐私底下商議了,假使府中真的周轉不得,點數下的銀錢并非不能供給省親支用。
隻是其餘人隐隐約約的态度,叫林言心裡的那股水慢慢溢滿了。
耳邊的歡喜作了無言的詩歌,是夜裡寫作,如今被拖到光下來讀。林言說不清下一句是什麼,更不好說之後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