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格裡齊整碼着點心——酥脆嫩黃的殼子絲線樣包裹着,中央點出一隻花的形狀,咬下去連個渣兒也不丢落。
“姑娘,我在府裡也吃過些好東西,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呢。”
“既是喜歡,這邊一盒你們也分了去。”黛玉坐在廊下,見她拿帕子把一塊點心裹起來,笑道:“這是做什麼,且沒人與你搶。”
“姑娘别笑我。”那丫頭年歲不大,一雙眼睛像切過一半的月亮,上眼圓潤,下邊平實,時時都是一副正笑着的樣子:“我預備回去帶給我媽嘗嘗去。”
“那便把那盒兒也帶上吧,這外殼沾了濕就要軟下去。”黛玉怔一下,旋即柔聲道:“哎,再晚些還要做些,你拿新的回去便是。”
小丫頭應下,笑嘻嘻着與她家姑娘賣幾個嬌,黃鹂一樣偎在黛玉身邊,叽叽喳喳說着些趣事。
又有風起,黛玉聽見她嘀嘀咕咕抱怨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出來太陽叫姑娘暖暖,這會又寒涼起來。
她咳嗽一聲,到底笑了:“不妨事,你去吧,我回屋裡歇一會子。”
隻是幾步路的也不願着了寒涼,小丫頭細細把繩帶系緊,見黛玉笑,卻是故作老成道:“姑娘别不當心,我聽我媽說有的人隻是腳脖子叫風呲一下,之後每到陰雨時候就要疼得厲害呢。”
“好,勞動你。”黛玉聽她念叨着,卻是笑出聲來。
“姑娘笑什麼,您若是病了,等哥兒回來我們可怎麼答呢!”
“我可沒聽過他數落誰呢。”
“姑娘看去,當然覺得哥兒是頂和順的人。”小丫頭掀開簾子,又笑着叫她趕緊到屋子裡去:“不過也難怪,哥兒即便發火都是客客氣氣的。”
這幾日紫鵑染了風寒,黛玉便強要她在屋裡好好歇着,不許急着走動。所幸雪雁年紀也長大,院裡的丫頭婆子又知趣,幾日過去也不礙着什麼。
這會剛是午睡起來的當口,黛玉方才沒睡,這時看着太陽把對面椅子上的煙灰色披挂熏染出溫暖的橙紅,竟不覺又泛起懶意。
黛玉自在手中托着一方帕子,猶如方才那小丫頭的動作似的——包裹好,展開,又包裹好,再展開——她重複着這樣的動作,心中想若是要給母親帶點心,那盒子合該再大些。裡面也不應當隻有一款糕點,之前的好布料還剩下零星幾塊,小是小一點,幸好花色是完整,還能夠縫幾個香包玩。
這樣想着,黛玉把原本搭在腿上的毯子疊在一邊。她傾歪了身子坐着,雙腿交疊,上身緩緩倒靠在毯子上面。她的臉正偎在那毯子的凹坑處,好像正躺在什麼人的腿上,毯子微密的絨毛蹭着黛玉的臉頰,她把自己的手蓋上去,指隙間隐約有淚光浮現。
日子漸漸暖和起來,隻風總不肯徹底停息。眼前的一小塊區域映出外面花枝的影子,黛玉看着,沒留神自己的睫毛上也盛着金色的光暈。
她忽然想起方才小丫頭說的話,手指擰着一縷頭發,心又慢慢飄遠去。
什麼叫‘發火都是客客氣氣’的呢?
這真的稀罕說法——黛玉在心裡想着,着實記不清林言何時發過脾氣——總不至于是許多年前那次,那會兒可是人人直說他‘性子小氣’的。
怎麼這會人人又都是贊揚的口氣了呢?
黛玉垂下手,露出的眼睛是陶瓷的白,隻是在中間最深的顔色上雕琢着人間的圖卷。看不甚分明,忽明忽暗。
她一共提過三次搬離的事,一次與老太太,一次與鳳嫂子,最後的一次笑着跟二舅母講去,頂頭依舊隻有默不作聲的佛祖。
老太太說府中養得起一雙外孫,熙鳳問是否有人惹着不快,要去撕了他們的去嘴。即使是到最後,也隻聽一句‘姊妹間拌嘴,說了氣話,且莫要往心裡去’。
黛玉慢慢坐直身子,拾了毯子又攏在腿上。她眼中的水汽消散些,原本盛着眼睫上的光暈點進眼睛裡。
林言的眼睛也是閃閃的樣子,隻是盛的不是光暈,卻是粼粼湖水的光影。
衣擺墜青藍,聽見有人叫他,林言便回過頭來。他笑得很輕,是那種叫人讨厭不起來的客氣。隻是沒人覺得疏離,竟本心想與他更相熟一些,做了友人,也能看看他皮相底下該有怎樣一番真情實意。
這兒是一處閑庭,臨着一望無際的湖水。因着風還寒涼,遊人少些,卻成了一群年紀相仿的公子常來的地方。
他道不知春,他道春難老,他言一句‘飛鳥銜枝驚光影’,旁又接‘藤葉連天絆浮雲’。
幾個年輕公子聚在一處,說說笑笑。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秦向濤慣不喜書文,不樂聽文绉绉的句子,又覺得枝啊藤啊的小針似的進了腦殼,除了疼痛沒别的感受。眼下恰巧到了陳謙時,他還想着句子,秦向濤便咿咿呀呀叫喚開了。他越鬧,陳謙時越想不出句子,此時不覺惱了。
“怎麼方才言弟作詩你不動,單就鬧我一個?”
“我還不知道你,你才不好詩文,我這是幫你。”秦向濤說着,攬住陳謙時的肩膀,笑嘻嘻道:“沒事,日後我做了将軍,許你做謀主,不叫你帳下賦詩。”
“讨嫌!”陳謙時一時氣,一時又止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