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暫且不提,卻說省親别院修繕妥當,尼姑戲子訓教得宜以後,賈政便擇日題本,得朱批準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
大小姐做了皇妃,皇妃歸甯。賈府自得了準信兒便是上下人人喜不自勝,采買修整,竟比往常還忙碌些。
此事是難得有的大事喜事,賈母很是上心。每每熙鳳上前請安伺候的時候,賈母都将這段時間的事宜一一問清。
“老祖宗放心,我且在這兒立下個‘軍令狀’,若是到時候叫娘娘不快,老祖宗便是趕了我,我也是沒有二話講的。”
“憑你這張嘴。”賈母詳怒,欲要笑時卻又歎氣:“你素日伶俐,辦事仔細,我很放心——隻有一樣事情,這會總兜轉在心裡,叫我不大能輕易撇開去。”
她手裡還攬着寶玉,說話的當口更是摟了他的肩膀,往自己懷裡掖。
“按理說,也該将你林家的弟弟、妹妹叫來。”
王熙鳳臉上的笑容連個嘴角都沒變。
賈母默默歎一口氣。
“我曉得那件事事叫你為難、傷心,隻是我那狠心的女兒隻留下這兩個子女......如今竟不輕易上門來,我夜裡夢着,卻還是往日裡我的玉兒枕在我膝頭的樣子。”賈母說到這裡,卻摟了寶玉的臉,語氣裡滿是哽咽的聲音。
寶玉忙去哄着,給老太太拭淚。可賈母将他的手攥在手心,又跟熙鳳道:“你難免怕是生了嫌隙,可我看着言兒長起來,知曉他的性情——好生見了,彼此說開去,誰還能斷了這樣的血親?”
她招手叫熙鳳近前,熙鳳乖順地偎過去,隻聽賈母吩咐道:“他倆是自家弟弟妹妹,你是他們親嫂子,難道還有躲一輩子的道理。”
“老祖宗教訓的是——”熙鳳還笑着,心裡卻泛着濃濃的苦意——她是為何開罪林言?如今,如今怎麼又是她一個人失禮?
可她略微擡頭時卻被吓了一跳,賈母低垂着眼睛,很慈和怅然地看着她——又或是那雙眼睛越過她,正思念着曾經還偎在眼前的外孫女和外孫。
屋裡是很暖和的顔色,橙的、紅的,映在各人臉上就是各式各樣的粉色。臉白淨些,那粉色就淡;樣子黑些,那粉色就深——隻是在這樣的屋子裡,好像人人都頂着一張紅臉。
“我方才的話,你記得了麼?”
“老祖宗放心,我記下了,回頭就請他們去。”熙鳳還沒回神,不記得自己是不是笑了。可是賈母看上去很滿意,連帶邢夫人、王夫人等也都是笑的。
還好,她應當是沒出什麼錯處,熙鳳心裡這樣暗暗想着。
賈母很快又笑起來,誇獎着寶玉,笑說近日姑娘們新的裁剪。說到最後 ,又談到修建好的省親别院。
“可惜這會不濟,不然該再仔細裝點些。”賈母又歎一聲,問熙鳳道:“原雇許多工匠,進出往來總不穩妥。如今既修建好,便隻留下忠實牢靠的存用,旁的散過銀錢,盡早叫他們離了這邊,也免得府裡有人借此生下是非。”
“老祖宗放心,盡都辦妥了。”熙鳳還是那樣笑着,眉眼張揚,笑吟吟回話時又是往日的神采。
時間已經到了初冬,可遠遠的園子裡的樹枝上纏繞着顔色顯眼的各色絹花,一眼望去竟比屋子裡還熱鬧些。有一隻鳥飛竄進去,迷了眼睛,繞不出來——掙紮着,其餘的絹花在枝頭翻滾飛搖,遲遲不掉,又好像下一刻就要滾進塵埃裡。
那鳥兒使一整棵樹都抖得厲害,終于逃出來,往遠空飛去。一朵絹花随着落地,沒人留心,就這麼叫掩埋住......
有一雙靴子走到樹底下。
靛藍的,二指厚的底。邊上繡着銀色的松木紋,盤着小腿向上,向上,便看到一雙手托着一隻耷拉着腦袋的鳥。
“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林言仔細看一眼那隻鳥——還算精神,沒看到什麼明顯的傷痕。甚至林言伸手的時候,還能夠惡狠狠地擰林言的指肚。
“隻怕是誰家不小心——快進來,外面又起着風呢。”黛玉見林言抱着那隻鳥進來,細瞧才看出是隻渾身雪白的鹦鹉。那鹦鹉也不知道是打那邊逃過來的,約莫是凍傻了,這會進了屋子竟立刻恢複幾分神氣。
“我看腳上也沒有什麼環,這倒不好尋主人。”黛玉給鹦鹉放下幾顆瓜子,鹦鹉吃了,态度立刻和善起來。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佛奴,你聽,這小家夥還會吟詩呢。”黛玉原隻将鹦鹉在桌上放着,這會見他抖擻羽毛,昂首闊步。又聽他張口念詩,竟不似尋常鳥兒學舌,卻把音律平仄也講得。由此心裡喜愛,試着伸手将松子剝了給他吃,鹦鹉吃了,卻更得意些。
“雲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雲水中。”
鹦鹉頗通人性,像是看得懂黛玉眼中喜愛。兩邊翅膀半張,頭頂冠羽聳立,踢踏着腳步在桌上走動起來。
“萱草生堂階,母且倚門望,不怕歲月遲,雲日明松雪,西山進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