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你怎麼到京城來?”
林言剛從斐府回來就聽到下人禀告,吩咐文墨去跟黛玉說上一聲,自己便帶着窦止哀往書房去。
“你既然來了,跟門房說一聲便是,何必在外面吹風?”
“會元公家的門檻太高,我一介白身邁不進。”
林言腳步一頓,扭臉跟窦止哀道:“師兄這是怨上我了?”
“師兄也知我家沒甚長輩,我不上去,難道再叫人拿捏三年麼。”一陣風刮過,林言握住自己袖口,把滿身風都兜住:“師兄——”
“好了,我也知你沒奈何。”窦止哀咧着嘴,‘嗤嗤’笑起來:“我不過說一句,你怎麼就連珠似的往外沖?”
“我慣知師兄如此,隻是這個當口,怎麼還拿這樣的話揶揄我?”林言和窦止哀一前一後進到書房,那滿室書紙堆得極高,乍一瞧跟斐自山的書房沒什麼不同。
“師父很高興吧?”
茶壺嘴裡冒出的瀑布阻斷一刻,緊接着又若無其事傾瀉而出。林言把杯子奉與師兄,聽得這句問,想着師父師兄的關系,隻說道:“這是今年新茶,師兄嘗嘗。”
“看來你家來了不少新客。”窦止哀說話意有所指,也不在乎什麼禮節,咕嘟咕嘟牛飲下去——喝酒似的。
“也算不得新客......”林言的嘴角抿一下。
“師父怎麼說?”窦止哀沒叫小師弟三言兩語搪塞過,他放下杯子,目光炯炯望着,閃爍着幽潭潋滟的光波:“師父很高興,是不是?”
“師父自然是高興......”
“你這副樣子,是怕我傷心難過?”窦止哀的聲音裡透着些不可思議,他猛然起身,左右繞着林言來回踱步,又俯身細看他的神情。直過了半響,才喃喃道:“林言,你讓我覺得有些愧疚了。”
那聲呢喃太輕,林言沒聽分明。
“師兄說什麼?”
“我說你,說你家的事,我确實不能隻憑自己想的去。”窦止哀歎息,看上去倒多了些寂寥的意思:“你家幾代列候,又有榮國府的外親。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卻要養着許多張嘴——再叫你拖幾年沒官身,确實也不行。”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自己能做主,總好過一聾二瞎地亂使力氣。你能中解元、會元,旁人也看得出你能力。”他好像在跟林言說話,又好像在安慰自己。
林言一直覺得自己跟窦師兄相處極好的,但這時候,他卻莫名覺得滿身不自在。喉嚨裡幹澀,他輕輕咳嗽一聲,跟窦止哀道:“師兄,你幾時到的京城?我叫人引你去歇息吧?”
“不,我不在你家住。”窦止哀一頓,笑了:“我是特意等你從斐府回來才上門的。”
“師兄——”
“哎,你别作這等神情,你師兄我不在乎。我與斐先生做師徒的日子比你小子年紀還長——他若是知道我住在這兒,隻怕也顧不得什麼大儒的風骨,急着就叫家丁打上門來,省得我帶壞他的愛徒。”
許多年來,這是林言頭一次聽窦止哀在談及師父的時候用上這種口吻——不是那種故作輕松的調侃,而是真切帶上冷漠。
哪怕他依舊認為自己是林言的師兄。
“你之後再往斐府去不要特意提我,但他若問起來,你也不必替我隐瞞什麼。他若問我跟你說了什麼,你就照實說。”窦止哀說到這兒,卻還是帶些無奈和怅然:“你不似我,你幾乎是他養大的。要你替我瞞着,他看得出,你自個心裡也難受。”
外面的風瑟瑟,分明是向着暖處走,林言卻覺得陡然冷下去。濃雲過,太陽被遮蓋着,書房裡陡然暗了一層。他跟窦止哀又喝過幾盞茶,到了午飯時候,窦止哀不肯留。
“行了,你陪着你姐姐去吧。”他笑一聲,沒叫任何人送。深沉的褐色像是樹的驅趕,隻是樹不會在路上行走,樹有落腳處。
而林言甚至不知道他這個師兄又要去何處。
文墨在他耳邊輕輕喚一聲,林言回神,默默歎一口氣:“走吧,到姐姐那邊去。”
黛玉今日過得不太快樂。
林言因着怕姐姐等候他,吃得晚了,午後不舒服。因此一路急着過來,卻是袖口兜滿風,袍角也添幾道折痕。
臨進門,他一面理着衣服,一面想着怎麼把今日事與姐姐說——先說師兄說的事,輕描淡寫些,不能叫姐姐掖在心裡想着。再說斐府裡大師兄的囑咐,請姐姐也幫忙留意着。最後着重說師父的誇獎,也叫姐姐樂呵樂呵。
可是他一進門就見黛玉歪在炕上,兩手撫在額頭兩側,眉心擰着。連他來了也沒察覺,于是瞬間就把方才的話抛到腦後。
衣裳也不理了,誇獎也不說了,三步作兩步,林言坐到黛玉身邊,在外關穴處細細揉。
“你師兄走了?”黛玉這時後知後覺,手腕一轉,反手在林言手腕。虛虛搭着,隻感覺到似有若無的暖。
“是,隻是不知道師兄稍後往何處落腳。”林言想着窦止哀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不自覺又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