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裡擔憂府中混亂,我是知曉。可當着老太太的面,你跟寶玉是怎麼回事?”
紙上墨迹已幹,林言卻不肯将頭擡起來——那日見了榮甯二府人私下厮混,毫無忌憚,于是便知這頂上人是怎樣一番姿态。趕巧老太太身子見好,林言不肯耽擱,扭頭便說自己要預備考試,家中無人看管。卻無論這會怎麼請留都不肯,第二日便與黛玉回到林宅。
預備考試是真,心中焦急也不假。林言拗不過姐姐追問,又不好意思開口,竟身子一聳,臉就埋進手掌間。
“姐姐,你别問了。”他的聲音悶悶的傳來,黛玉有幾分好笑,又實在覺得奇怪。
“他惹着你了?”
“姐姐......”林言的嘴巴開開合合,熱氣散進他自己的掌心。飛不出去,反叫他臉上火熱。他想着寶玉要攏姐姐袖子的樣子,想着那什麼‘香不香’的,原本鼓動的心髒忽然就靜止了。
他是不能永遠和姐姐一處的。
林言在此刻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姊弟的身份将他們永遠栓在一起,中間一個結扣的是斬不斷的關聯,卻也是邁不近的隔閡。
‘女孩子生來便是流水一樣,最是幹淨澄澈,寶珠一般珍惜。可若嫁了人,那珍珠便蒙塵’——寶玉的觀點,林言并不認可。
縱使明珠蒙塵,可那也該是持珠人的錯,守珠人的錯,退一萬步講,也是匣子的錯,遮簾的錯......
珍珠一直是珍珠,塵埃是外界生産,不是明珠自己披戴的。
可他還是被那一個‘嫁’字蟄了眼。
父親跟賈先生說,是‘女無人依傍教育,子無力教訓文書’,這才在當年令他們到榮國府來。
林言擡起頭,他看着黛玉,曾經那些他以為消失了的水漫蓋上來,已然淹沒到鼻尖。
他其實想過很多事。
賈寶玉,府裡一直傳揚着的‘兩個玉兒’自然聽到他心裡。又因為姐姐從前與他玩過,林言便也悄悄琢磨着——長得俊俏,也算會哄人。雖說他不喜仕途,可自己若能仕途順遂,外人再怎樣也會顧及他的。更何況,将來沒了依仗,賈寶玉職位又低于自己,姐姐在榮國府怎樣都不會受氣。
這才是林言急着入仕的原因。
他比姐姐年幼,比之将來的姐夫更不知幼小幾何。他須走得更快更高,才能成為讓姐姐不弱于人的倚靠。
可現在......
陌生的情緒在胸膛裡鼓動,好像他的五髒廟中供奉一座看不見五官的邪神。還未顯現出引誘他供奉的樣子,卻在這時就急着擾亂他心神。
“佛奴?”黛玉的聲音裡透着憂慮。
“我沒事,姐姐。”林言嗫嚅一下,别過頭去:“我隻是想着底下人這般厮混不着邊際,姐姐往後還是,還是......”
“我自知曉,你安心。正巧這年節忙亂,歇下來身上實在疲累。再有尋我,我便說不适,并不再去。”黛玉擡手時,袖上淡紫的垂帶飄忽,不經意落在林言膝上,好像也給他生造一個極美妙的幻影。
那險些溺死他的水就這樣輕易沉下去。
林宅裡的姊弟倆閉門謝客,榮國府卻不是‘客’,而是‘親戚’。各樣式的問候不間斷過來,在林言即将會試的時候尤為如此。
會試當天,黛玉和林言行事與往日無異。黛玉隻慣例樣問幾句,更多是擔心林言的手腕。
“你現在有時寫字多會腕子都發僵,還以為我瞧不出呢。”她拿小手爐的熱氣給林言騰一騰,看他隻是笑,不禁心疼道:“可惜不許把我做給你的腕帶拿進去。”
“拿進去了。”林言拍拍心口,還是笑眯眯的。
“油嘴滑舌。”黛玉瞪他一樣,卻是笑開了。
文墨對這樣的事從來上心,别人處置不行,他一定要自己再看一次。林言早習慣他這樣的仔細,正與答應說着話,忽然就見文墨闆着臉進來。
若不是林言與黛玉曉得文墨是什麼脾氣,這會倒也看不出他在生氣。
“怎麼了?”
“哥兒,姑娘——榮國府派來車來,說請哥兒乘他們車去。”
林言手裡的杯子都沒晃一下,文墨便接着說下去:“我與他們說自家已準備妥當,不敢勞動——誰知那趕車的竟跟我笑說,他們這榮國府的車子出來,其餘人自當避讓些,也是使哥兒方便些。”
京城之地,說話竟如此不知分寸,可見平日狷狂。黛玉眉心擰緊,微攏袖口,隻道:“便說不好如此行事,隻好辜負一番苦心。佛奴,你隻管乘車自去,他若有什麼不滿,就‘請’進來與我說理。”
文墨正要領命,卻聽林言聲音。
“姐姐,我在裡面考試,你在外面若真要應付這種事,隻怕我也不能安心。”他思量一會,暗自惱怒那邊怎麼如此傲慢行事——也不知是誰的主意!
“你就跟他說,我還要去斐府,乘着榮國府的車子去是丢兩家顔面,我是萬萬不能的。”
文墨點頭,又見黛玉颔首,這才下去。
黛玉看着文墨的身影消失,不禁歎一口氣。林言由着姐姐還牽着他手腕,低聲道:“再等等,往後定叫他們不敢這般擅作主張......”
自小客居,又是從母的血親。即便多事不合意,起紛争,到底難抛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