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将要閉合的時候,柳湘蓮回到了京城。
這是一個很不湊巧的時機,熟悉林言的人都曉得,他在這個時候必定跟黛玉一起。
這時候已經吃過飯,屋裡的燈很澄明。火苗在描了畫的燈罩子裡躍動,又水一樣淌下,把滿室溫馨流動到炕上坐卧的二人身上。
林言平躺着,紗絹已經解開,眼睛的位置帶着熟褐色的藥膏,給屋裡混進三分草藥氣。他一定要擺一個不舒服的姿勢,曲着腿,直着上半身,好将腦袋抵在黛玉膝蓋上,要睡不睡。
現在正到一句文章中的閑筆,黛玉還說着,一隻手輕輕撫着林言的頭發面頰。她看着掌下這張溫柔又安然的面孔,心裡忽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情緒,好像這會躺在她身邊的不是她的弟弟佛奴,而是與他生了同一張臉到了另一個人。
黛玉的動作因此停頓一刹,一時竟不好意思繼續下去。可在她手底下的人很是敏感。林言揚起下巴,帶來一丁點陰影——他原本很安心地蜷縮在黛玉身邊,蜷縮在那點光裡——此刻他的眼睛仍閉着,眉毛卻微微皺起,這令他看上去無辜些,因為那些藥膏又顯得可憐兮兮。
“怎麼了?”
“柳公子既來了,你便趕緊過去。天要黑了,叫文墨再把燈芯挑亮些,好照明。”
“我原想等你說完再去。”林言坐起身,任由黛玉将紗絹給他纏繞上。
“這會過來,說不好就有什麼要事。”黛玉在林言腦後打上一個漂亮的繩結,垂下來的絹帶上繡着吉祥雲紋,滿腔愛惜無聲傾瀉。
“快去吧,路上别太急。”一句話兩個意思,黛玉自己沒忍住,抿着嘴笑。林言卻沒笑,轉過身,很認真道:“我一定走得仔細。”
柳湘蓮早就跟林言說過,等他回京一定來林家宅子拜訪。他素性灑脫,林言倒也不願他顧忌什麼節禮。
一路到了書房,聽到跟前聲音。林言本想調侃一兩句,誰知還不曾開口,就聽見柳湘蓮說:“文墨,你先出去,我與你家公子有要緊事說。”
林言在文墨小臂上輕輕拍一下,文墨便退出門去。柳湘蓮靠在窗邊聽了一陣,确定外面無人,才湊到林言跟前。
“這是怎麼了?這副樣子,還以為我家埋了鄰國的細作。”
“不是鄰國,隻怕也差不多。”柳湘蓮扶着林言坐下,見他隐約露出凝重神色,又看他面上紗絹,不禁長長歎一口氣:“你有些猜測,倒叫我放心些。”
柳湘蓮是一路疾行又繞遠回京的。
“那日你自蘇州回京,我尋思你曾經說起的揚州風光,心中向往,便由水路朝揚州走。一路上且吃且玩,耽擱不少——隻是幸好我在揚州有一位舊友,到了便在那邊借宿。”柳湘蓮幾句說完前情,又道:“我當時想你離揚州許久,說不準就有些想念,便有心在那裡暫留——隻是安頓下,卻發覺有人在查探你家舊事。”
“我家舊事?”林言眉心忽然一跳。
“嗯,我那友人家中有幾個仆從曾在你家做工,知曉我認得你以後,對我倒很親近。其中一個,還領我去看你家舊宅。”柳湘蓮說到這裡,聲音便有些懊惱:“隻可惜我去得太晚,沒查出他們是哪裡的人手就讓他們走脫了。”
“我想他們一次查的沒夠,說不準就有第二次。于是便在揚州留守。隻是沒過許久,就聽聞你傷了眼睛,我那時一直沒見有人,又擔憂你的傷勢,就想着先回京來看你——誰知還沒收拾行囊,就有第二支隊伍露頭。”
“那兩夥人不是一處?”
“不是。”柳湘蓮這一次卻很肯定:“若是上一回的有這一次精明,我也不會覺得他們還會回來了。”
“你曉得,我愛好結交些綠林豪客,因此也請他們留心打聽着。這一夥辦事沒有痕迹,我心裡擔心他們懷揣歹意,就在他們撤離時悄悄墜在隊伍身後。”柳湘蓮歎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惜我技藝不精,還不知道早早就被他們覺察。白白被拖着繞了許久的路不說,人也跟丢了。”
“若是這樣,倒幸好他們未起什麼殺心。不然若是你受了牽連,叫我怎麼有——”
“哎!你我朋友,我不愛聽這種話。”柳湘蓮止住林言的話頭,又道:“不過你說的也是,若那批人馬真動了歹意,在人煙稀少處便好了結我,不必又花時間拖着我繞路。隻是我當時心裡亂了,還疑心有人墜在我身後——自己又繞一回,即便這會也是借着天黑才回來的。”
“我還不知你受了這番苦,剛剛還當你尋常來見我的——對不住。”
“又說這個,林會元,你忒不灑脫。”柳湘蓮哈哈一笑,又近林言跟前道:“你的眼睛怎麼說?”
“太醫隻說養着。”
“養着也好。”柳湘蓮也聽出這話後的含義,眼神黯淡一刻,轉瞬又輕快道:“都說‘否極泰來’,你往後還有大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