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有個秘密。
日月更疊,心間的廟宇供奉一尊沒有五官的神明。每一個夜晚,都有一把小刃在那神像的臉上雕琢。
簌簌——簌簌——
碎屑掉落下來,在林言的心裡堆積,又被另一人的聲音吹散去。
在每一聲低語,在每一回撫弄,在每一次相扶相依。
高座的神明漸漸顯露真實的容貌,拿着刻刀的人是林言自己。
每一次雕琢,都叫他長久地注視一千次。
林言有個新的秘密。
有人把那日王嬷嬷與黛玉的話當笑話與林言說了,他安靜聽着,卻不知自己除了微笑還能如何。
阻攔嗎?那是不對的——一個‘合格’的,‘好’的弟弟應當真切祝福姐姐的姻緣,甚至更主動去尋覓一個可以托付姐姐終身的‘姐夫’。
林言聽着别人笑,他也隻能笑着。握在他手裡的刻刀反轉着向他自己割去,而他除了笑沒有另外的辦法。
除非她真的喜歡,真的喜歡——
陸大人下獄不久,陳謙時就登門來。這一回他沒有叫上秦向濤,隻身前來,見林言神情自若,他自己卻也松一口氣。
“你倒是沉得住氣。”
“沉不住氣也沒有辦法。”林言咧一下嘴角,為最近驚濤駭浪般的生活很是無奈。
陳謙時目光定定在林言臉上看了許久,直到林言因他的沉默皺眉,才低聲道:“幸好你這次未參加殿試。”
“此次點出的前三甲皆是聖人門生——當然,普天之下,你我讀書人皆是聖人子民——隻是......”陳謙時頓住,幾乎歎息一般道:“隻是太上皇是不肯放權的,陸大人一事,也不過是龍威依舊在,二龍相争盎及池魚。”
“你鮮少把話說得這樣明晰。”
“皇上龍體欠佳,你我為人臣子,自然要為君主分憂——隻是你是我的朋友,眼見着又将離了這無底險地,遭受牽連,我怎麼不擔心?”陳謙時來時已經打好腹稿,這會也一口氣說下去:“按理來說,這回應當牽扯不到你。隻是有心人作梗,又拿你做靶子。我心裡有一段懷疑,還請你不要責怪——淮南王世子頑劣,卻不是胸無溝壑的無能之輩。這些年許多人都搖擺在今上與太上皇之間,多少人家遭貶遭斥,唯獨這門王爵還安穩些。”
“假若你近來的遭遇盡是淮安王府使得手段,這般倉促又接連,背後一定有什麼了不得的緣由,才叫他們忙亂作這般。”陳謙時說到這裡,眸子裡的狠厲一閃而逝:“若是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如今逼到絕境,由不得瞻前顧後。索性也不要顧惜什麼,直追着這一件事探查去......林言,你聽到我說什麼了麼?”
“聽到了,我隻是想,這一番無妄之災,興許不是淮安王府使力,單是世子看我不順眼。”
“這話是什麼意思?”陳謙時疑惑,卻隻聽到風從耳後刮過去。
有人給林言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成了他的新的秘密。
十幾年前,淮安王的王妃與妾室先後有孕。因着是王爺年近而立才有的喜事,又為着夏日避暑,王爺便請了太後恩準,攜這一妃一妾往老王爺所修建的避暑别苑養胎,隻待生産後再回來。
可誰知臨近王妃生産,七月中卻鬧了洪災。王妃受了驚吓,那妾室也因此早産,生下一個死胎。
王爺本就忙亂,也顧不得一個這樣一個孩子,隻叫就地安葬,說留在這裡陪伴祖先。
那與林言又有怎樣的關系呢?
那别苑在揚州之邊。
眼前的人聲音停下,林言覺察到有一道視線正扣在他的肩上、臉上,最後停在他蒙了布的眼睛上。
對方既然直接在他出了斐府就找過來,想來是特意調查過——柳兄當時提到的是他們麼?一前一後,他們是哪一夥?
王爺的兒子麼?說起來倒很是唬人,若有了這一層身份,倒是直接奔着跟世子打擂台去。隻是這一切當真麼?當年他身上并沒有什麼證明身份的東西,洪災裡流落的孩子有許多,怎麼知道那個孩子一定活着,又怎麼就确定一定是他呢?
更何況,抱着他走出洪災的人還葬在揚州。
出現在這個當口,卻是巧合得有些刻意。要麼這根本就是一個陷阱,要麼這背後之人也遇到了不得不把計劃提前的難題。
好像看出林言的顧慮,對面人的聲音更加和煦。
“公子勿要多心,我家主人很快就會與公子見面。”
說完這一句,這一次的談話便止息。雙方各自歸去,隻是有一個新的秘密被他在心裡擱置,輾轉反側,漸漸變作不可說的惡念,與殘存的理智緊緊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