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自山在寺裡求了個簽。
與他同去的老友笑話,說年輕時也是說過‘何雲天厚,神佛自薄’的輕狂句子,到了年老時候反而迷信起寺廟和尚的‘上中下’簽。
但他又很理解似的,想着斐自山的弟子該要到了殿試的時候,人又年輕,做師父的隻怕心中也不安穩,才想在這玄之又玄的地方給徒兒拜個前程。
和尚問斐自山求的什麼。
斐自山說,求的平安。
老先生一怔。
他沒見着那簽文的内容,隻是好像不是很好的句子。斐自山恨恨擲在腳下,望了半響,又自個撿起來握進袖子深處。
因着惦記兩個老人家年事已高,這一回是斐甯伴着他們過來——他自今年回來京城,外放幾年,沉穩了許多。
斐甯原本被祖父趕着出去大殿,這會回來見似乎簽文求妥。他和他的父親是一樣的溫柔脾氣,完全不介意祖父第一次迷信神佛為的是小他許多的師叔。這會自己卻也好奇簽文内容,可是走近了,兩個老先生都是手裡空空。
他的疑惑有些顯眼,斐自山哼一聲,不屑道:“我是人老犯了糊塗,神佛無用,事在人為,有些東西本就不該求!”
斐甯有些好笑,想着祖父既然來了,怎麼還是這樣的性格?他對着大殿上的佛像合手而拜,跟不知有沒有舍下神識來此的佛祖羅漢認錯。
斐自山又哼一聲,催着孫兒快走,他自己和老友墜在身後。
隻是臨出門的時候,他又轉過身子,雙手合十,沖着那尊寶相拜了三拜。
他的老朋友笑出聲。
“你如今可是一轉性子,我與你結識已到這個歲數,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我是怕那神佛小氣,不來找我,倒找到我那徒兒身上去了。”那簽文還攥在手裡,好像一抹甩不掉的髒污,随着汗水被浸在他掌中。斐自山頓一頓,又道:“隻是若真是神佛設的劫數,求遍神佛也無用。”
“那簽上寫了什麼,叫你這老頑固都耷喪着臉了?”老先生也知道林言之前傷了眼睛的事,胡須飄動,寬慰道:“古人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你這徒弟年少坎坷,前些時候也算傷筋動骨,這些劫數都已渡過,往後一應坦途。”
“那句子往後呢?你個老糊塗也到了吃書忘字的時候?”斐自山陰陽怪氣的。
“你個老東西,我好心安慰,你還非在這種地方和我比試麼。”老先生笑起來,長須飄飄,倒像個仙家樣子:“你還能眼看着你徒兒沒飯吃,沒錢使?”
兩個年紀加起來快二百歲的老頭子非要賞山景,這會挨在一處,笑得跟鴨子似的。斐甯被祖父趕着走在前頭引路,幾次回頭,都覺得無可奈何。
祖父啊祖父,你也說山路不好走,倒是讓人扶一扶!
懸着一顆心,好不容易到了登車處。斐甯想扶兩位老先生上車,卻見祖父忽然回頭。
斐自山沒聽清孫子在耳邊說的什麼,他扭頭,遠遠的還能看到寺廟的屋脊。
他求簽時忘了叮囑,也不知佛祖知不知道他前後有兩個徒弟的。
有的地方神佛無用,有的地方神佛有大用處。
早在林言殿試之前,榮國府老太太就說原先在佛祖跟前許願,這就開始吃齋素還願。而為了顯得孝順與虔誠,賈赦、賈政自然也要随和母親。旁人自然不消多說,沐浴除塵,很是恭敬。
這天底下沒有長輩為晚輩茹素的道理,黛玉與林言又去過幾次府中。隻是老太太不應,說這是她自家的願望,不借兒孫壽福。
賈母這樣說,黛玉與林言自不好再勸。隻是為着林言一個小輩,叫府中許多人茹素總顯得不好,黛玉因此便借由佛家戒律做勸,好歹勸着老太太受用些補充,又說自己也留在府裡暫住。
這一句話沒提前知會林言,好像淩空一鞭甩在臉上。他一時顧不得什麼,伸手牽住黛玉衣袖,還沒說話,就聽到寶玉的歡喜音一疊聲地傳來。
林言的心情一下子更差了。
他一定不肯黛玉住到潇湘館中,卻說請她移步到自在居中暫住。寶玉有些不大樂意,說潇湘館環境清幽,位置又極好,自在居太僻靜些。這話旋即被林言一句‘殿試心安’堵住,但寶玉太高興林妹妹住下,這時也不理他,隻熱熱鬧鬧說再往自在居裡添什麼擺設。
臨要告辭,賈母便要将黛玉留住。隻是黛玉聲音輕輕柔柔,說這會沒交代家中,回頭林言準備殿試不好忙碌,這才和林言一起登車回府。
“這是怎麼了,臉跟叫貓撓了似的。”
“你明知,你——”林言聲音大了一刻又自己收住,他這副樣子實在不是發火,因此黛玉全然沒有被吓住。
車簾被風吹開,太陽的金壓不住煙青的黯。這是一個他再年長十歲穿去都顯得有些過分老成的顔色,可他好像從小就喜歡這樣的衣裳......
他沒有惱怒,甚至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兩眼因為她的打量慢慢低垂下去,應當是在反省自己怎麼忽然這樣大聲嚷嚷了。
一位少有才名,眼見又有錦繡前程的公子,怎麼叫黛玉看去卻時時摻着憐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