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辛苦辛苦。”
林言合上文冊,與跟前幾位大人見禮。年輕的臉孔上一如往昔的平和文雅,看不出是否因着近日風波受累。
皇上下令編寫前朝曆史,近來又逢皇太後聖壽。趕在這個當口人人都忙碌,桌案上的墨幾乎沒有幹的時候。
幾位大人有心打探一下林言的态度,但對着這樣年輕的同僚,他們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淮安王府那邊看去有大的震動——原本隻當是個玩笑,坐等着老王爺震怒。可誰能料想那邊關起門戶,眼看着竟收了嘲諷!
外面聽不到裡面的動靜,但淮安王請立世子多年,出了這種醜事怎麼都不可能輕易收聲。
更有人往深一層揣測——那翰林院的林大人從前不就是讓淮安王世子傷了眼睛?莫非是世子早知此事,正想着借機毀了長公子,徹底絕了歸家路?
人們最喜歡看這等似真似假,愛恨糾纏的風波。尤其又涉及皇家秘聞,一搬演出來就抓住許多人都眼睛。
京城的權貴們也很愛聽,隻是他們一面悄悄‘欣賞’,一面又覺得狐疑。
即便換子是真,那淮安王府怎麼就放任這消息滿京傳揚出去?
淮安王當然不肯。
幾代王爵,他要臉得很。
可這消息好像被鬼揣在身上,無論他怎麼訓斥防備,那新的證據都會靜悄悄撺上話本,白白叫他淮安王府做了許多人的談資!
這個緊要關頭,王妃又生病——淮安王去看她,隻見從來端莊賢淑的妻子沉默寡言,心裡也難受得很。
可他又不能責怪病中的王妃,任是誰知道自己養育近二十年的兒子不是親生,而親生的兒子當時就被抱走處置都不能平靜。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淮安王打算用‘當年那孩子就死了’搪塞過去,但他其實當年就沒确認過那個孩子生死,因此心裡很是發虛。而且那個老穩婆言之鑿鑿,說長公子耳後有一枚紅胎記!
紅胎記,世子的耳朵後面當然沒什麼紅胎記。
一道道證據接連過來,傅正也說林言的耳後确實有一枚紅胎記。
這樣的巧合幾乎讓淮安王懷疑是林言做局,但是轉念一想,傅正為人剛正不會說謊,有他去調查後認了胎記的說法,就說明當年換子之事屬實。
再說林言——這樣眼見就有大前程的臣子,做什麼惦念這空殼子王爵位?
淮安王把自己看得很清——沒什麼能力,兵權也被收回。隻憑着祖上的名聲勉強存一份尊榮,名字好聽罷了。林言但凡仕途上有些抱負,都不會想要摻和這事。
林府這些時間的安靜讓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但與之一起生出來的卻是另一個夢一樣的念頭——
這個連中三元,未及弱冠的‘林大人’,難道真是他的兒子?
祖墳青煙團個團兒,這會砸到臉上來!天可憐見,他沈家幾代都是掌兵權,誰知這會竟出了個狀元?
淮安王沒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已經完全順着‘林言是他兒子’展開,他的神情有些呆滞,不知是不是神遊去問祖先此事兇吉。隻是占蔔的銅闆沒落下,王妃的咳嗽聲就把淮安王驚醒。
白瓷因病更白一寸,王妃額頭還纏着重色的額帶,眼看着竟是一點血色都不存。她剛把藥喝下去,這會垂着眼睛,隻望着自己的手指發怔。
當年生産遇上洪災,王爺本就因此對王妃滿懷憐惜。他想王妃也是如此,才會在這許多年中對世子百般寵愛。
可現在......
王爺一時竟開始慶幸,幸好林言還活着,若當年那孩子真的死了,現今消息冒出來,他的王妃隻怕也要跟着過去。
“好了,我知道你難過。這樣的事,誰也不曾料想,你也不要自責。隻幸好這許多年,輝兒都體貼孝順,在你膝下都是一樣的。”淮安王撫着王妃的頭發,輕聲安慰着:“那林......林大人我也見過,是個豐神俊朗的好兒郎,他現今有這樣大的造化,你該高興啊。”
“王爺......竟是真的嗎?世子不是我兒,我兒是——”王妃握住淮安王的手,眼淚簌簌落下來,砸在被子上,把水紅的花浸染作血一樣的深色。
“傅正為人你也知道。他都這樣說 ,想來......”淮安王看着王妃手上的傷,滿心都是憐惜,将她摟在懷裡,低聲道:“等再過一段時間,把這些事徹底查清楚,咱們就把他請來,叫恪靜、昭昀也都認一認。”
“王爺要把林大人認回來麼?”王妃的眼淚粘濕淮安王的肩膀,他聽到這個疑問,卻開始覺得别扭:“他畢竟是先林大人過到宗譜裡的孩子......這事還需從長計議。”
王妃點點頭,想要忍住眼淚,卻越哭越兇。
“我,我隻要想到他這些年不在我身邊......就,就忍不住想他吃了多少苦......”
“他能吃什麼苦?好歹也是榮國府的外孫,難道誰還能給他罪受?”淮安王好言好語勸一陣,見王妃仍哭得止不住,自己覺得煩了。于是借口還要找傅正,囑咐合晴照顧好王妃後就溜。
淮安王卻不知道,他前腳跨出院子,後腳王妃眼裡的淚就停下了。
幾顆淚珠挂在臉上,好像被封凍住。王妃死死盯着淮安王消失的方向,在溫暖的内室作了冷的鬼魅。
合晴好像完全看不到差别一樣,換下方才被眼淚浸濕的帕子,又仔細給王妃揉額頭。
王妃‘咯咯咯’地笑了。
“你聽到他說什麼了,他說——‘從長計議’。”王妃笑得止不住,她喘息着,緊緊攥住合晴的手:“你跟府裡說,是時候把阮氏放出來了。”
“王妃......”合晴想要勸阻,可王妃并不聽她的話,隻是冷笑:“沒關系,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不幫也要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