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囑咐麼?”
“淮安王府使人來說,叫我去府上一見。”
橘子上的絲絡都剝淨了,暖呼呼的橙紅分開盛在小盞裡,透着過分水潤的晶瑩。黛玉的手扣在桌沿處,背對着窗,影子垂在藏青的繡簾上,叫那白鶴竊竊收起翅膀。
“确定了嗎?”黛玉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響在很遙遠的地方,空空茫茫,山頂的佛寺在這時才生出回響。
“應當是。”林言頓一下,低聲道:“王府的人說,已經審訊了當年動手的穩婆——她說那個孩子耳朵後面有一枚紅胎記,傅大人說和我耳朵後面那個的位置一樣。”
“也是左耳?”黛玉自己問完,自己卻笑了,笑自己在這時竟還懷着妄想——淮安王府已經上門,已經換了一回孩子,難道還能認一個假的回去嗎?
“這是好事。”她扭過臉,目光卻越過林言的肩膀,落在他身後的花團簇擁的瓷瓶。
“這是好事,如今陣仗起來,想暗地裡動手的已經失去先機。我也見過淮安王妃,是位很慈和的母親——”黛玉的聲音漸漸低了,她有些分不清自己話裡的意思。朦朦胧胧的幻境中,粘稠的水淹沒,她在一片‘咕噜噜’的水泡裡紮破自己的聲音。
“你要回家了,是不是......”
“我隻有一個家——以前在揚州、在蘇州,現在在京城。”林言的眉眼也垂落下去,他應承這一件事,為了自己的私欲,卻把父親母親為他造就的過去抛舍。如今連累黛玉這樣難過,林言咬着牙根,但那晦澀的氣息還是溢散出來——從眼睛,從側影,從黛玉曾經看在心底的每一處。
許久沒有聽到黛玉的聲音,林言有些擔憂,他想牽住黛玉的手,卻不妨被她先攥住衣袖。
黛玉的聲音有些艱難,顯然這一段話在她心裡藏了許久——在每一個深夜細細咀嚼,令她輾轉反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一個謊言需要太多謊言填補,林言看到黛玉道眼神有一刻閃躲,知曉這隻是某一時忽如其來的思索,并沒有确切的證據。
現在最好的方法是把自己裝扮作無辜的那一個,隻要瞞過去,他就還是那個沒有瑕疵的,文雅的,乖順的林言。
隻要蒙騙她......
“是,我早知道。我去赴淮安王世子邀約的那一天,王妃就找到了我。”
黛玉仿佛被那捧花燙到,她收回視線,眼神紮在林言墜青的領口。
憤怒,失望?或是别的什麼。
有一瞬間,黛玉憤恨自己竟這樣了解眼前的這個人,她竟然立刻就曉得他絕對不是為了什麼認祖歸宗!
而到了這個時候,黛玉發覺自己竟依然攥着林言的袖口。
她收攏指尖,林言反手握住,然她掙一掙,林言立刻就松開了。
兩雙手各自歸位,黛玉搭眼一瞧,那袖沿處還露着她繡的腕帶呢。
“你究竟想做什麼......”再出口的聲音卻帶着顫抖,彼此都心知肚明。
林言沒有回答,他隻将脖子壓低去,端得是一副引頸受戮的架勢。他的小名被黛玉取作‘佛奴’,凡塵玩笑,卻好似在說眼前這個才當真是他自家的佛主。
外面傳來紫鵑略帶擔憂的叩門,黛玉扭頭望着那隻欲飛的白鶴。
“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有。”林言還垂着頭,似存心不讓她看清此刻臉上的神情。
“深秋橘子寒涼,你若要吃,也記得暖一暖再入口。”
黛玉一怔,自心底彌漫上酸澀。眼眶發熱,她不自覺扭過臉去,沒覺察林言的視線和貪戀地在她的眼角點了一刻。
“再有就是,你若因此煩悶,就寫信罵我,别存在心裡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太早,柿子還沒有紅過最後一輪,外面竟已經冷了。
黛玉把臉轉回來,正好看到林言的衣角消失在屏風之後。
她不知怎麼的,卻忽然想起與方才談論的話題相比過于安甯的事。
——若按他們自家慣例,佛奴的生辰就要到了。
林言當然沒有接到責罵他的信,過往來的隻有安排府内事務的文書。換季的新衣在比以往更早的時候穿在身上——姑娘吩咐說今年冷得早,早早叫人上門裁制冬衣。
手指劃過衣襟上的平安紋,林言仰起臉,淮安王府的匾額分隔現今與往昔。
這一場‘認親’比預想的更不平靜。
世子的面色極陰沉,然而當聽到淮安王吩咐把當年那妾室帶上來的時候,那陰沉便作了呆滞,更顯露幾分猙獰。
被帶上來的婦人神情空洞,委頓在地上發不出一點聲音。然而也沒有人需要她說話,認罪狀紙上的手印表明這一切都已經經過查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