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林言此時在京,就會發現世子所為比他已知的還要多,還要早,還要肆無忌憚。
勳貴之家并不懼怕出現平庸的子輩,卻恐怖那子孫不甘平庸,從來多思,且不憚狠辣行事。
這一應事是打出來的鐵水,看似靜默地灑在地上,實則時刻預備着給觸碰到的人燙個滿身狼狽。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庶民會死,王子幽禁到死,也是死。
前番雖說太上皇欲借由淮安王安撫軍中舊部,可畢竟淮安王不止現今世子一個兒子。皇上躍躍欲試,太上皇卻也再沒有過問,看去就要拿此事立個威信。
但做父母的,總還是不肯令自己的孩子落個幽禁終生的結局。
淮安王這樣想着,卻不知怎麼心中一陣尖刺疼痛,他回頭看去,正見王妃念罷一句佛号。
午後日暖,然淮安王妃目色幽幽,好似真的被這個一直養在身邊的孩子傷透了心。
“去南疆吧......明日我便帶你入宮請罪。懇請皇上,準許你戴罪立功——”淮安王說着,沉沉歎一口氣。背過身子,并不再給世子半分言語。
“父王勿急,此事未必沒有回旋的餘地......”沈昭輝雙目赤紅,他曉得這是現今最好的方法,卻更恨是哪裡人存下這樣的事——其中許多連他自己也不記得,可那人竟樁樁件件都禀過,存心蟄伏多年,就在這兒等着他呢!
沒關系,他每一件事都掃尾,每一件事都不會留下什麼确鑿的證據!
且他不能走,尤其不能在這個時候走。如果他在這時候走了,等林言回來......
而王妃的聲音卻在這時追着過來。
“便聽你父王的,去南疆——”
世子撲通一聲跪倒在王妃身前,話還未出口,面上就讓淚糊了滿臉。方才與父親還有得争論,這會聽到母親也要他去,竟真的覺得委屈起來:“母妃,母妃——縱使孩兒不是母妃親生,可孩兒長在母妃膝下十幾年,母親當真就舍得孩兒在南疆那樣兇險的地方送了命去嗎?”
“你若還當我是你的母親,便聽話去了南疆。”淮安王妃說到這裡,卻也落了淚。她俯下身子,小心摸摸世子的面頰:“聽話,去掙些功勞,你是宗室子弟,哪裡真去受累?去到那邊,做出些功績,很快你就能回京城來——”
“母妃,您也知南疆兇險,孩兒自知愚笨,去了那邊哪裡還有命在。”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流露出壓抑不住的兇狠:“更何況那邊是秦家把持,秦向濤和林……,和我向來不睦,我去了,他怎會不抓住這時機?”
“你糊塗!”王妃哪裡會不懂得他的意思,這時她住了手,很傷心似的看着自己養大的兒子:“你疑心言兒害你?你的姨娘自他還在襁褓中時便想要了他命去,而你卻是生下來便承了世子的封号,在我身邊金尊玉貴。你這些年太不成器,送你去南疆曆練,是你父王與我的主意,與言兒并無幹系。”
世子不說話了,卻仍執拗地不肯應承這個聲音。他總是被寵着長大的,這會也隻顧着怨恨林言,隻記得自己也是王府血脈,卻沒看到王妃拭淚時冰冷的眼。她的手攥緊又松開,承受不住似的,軟倒在侍女身上。
“是我無能,将你養作這般模樣。言兒先頭姓林,後師承斐先生,他再是出衆,我也領不得恭賞。卻是你不成事,這些年也荒唐,現下更是做出這般糊塗的事來。”
“母妃,我……”世子見王妃如此,心上猛一大跳,他總歸心疼寵愛自己多年的母親,見她這般,方才的一點子怨憤俱都吞回肚裡。
耳邊盤旋着兩個聲音——一個不甘不願,一個卻又勸告他說去南疆是現下最好的主意——可還沒等他把理智聽清,有一雙溫暖的手從他的耳朵後面生長出來,覆蓋在他的面頰上,仔細梳理他淩亂的發絲。
“你與我說一句準話——”捧着他的臉的人好像很傷心,但眼睛裡又懷着希冀:“那些事......當真是你做的嗎?還有福兒她母親的事......”
“不是!”這聲音是從哪傳來的?沒有經過任何一刻思索,急切的,恐懼地從喉嚨裡鑽出來。
世子頓了頓,他的臉在此時做了被捏壞的泥人面皮。顫巍巍擠出一個笑臉,投進爐竈,從此再也沒有轉機。
“我沒有,母妃。”他把臉頰貼在王妃的掌心,眼睛慢慢垂下去,聲音卻帶着刻意揚起的調子:“我沒有做過那些惡事,您把我養大,我怎麼可能是那種會令您失望的......”
“若你當真無辜,便不去南疆......”
王妃擡起頭,很哀傷地看着丈夫。淮安王氣惱王妃在這時竟然又軟了心腸,登時摔了杯盞,恨聲道:“你不去瞧瞧,這孽障——”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世子好像在這時忽然找回自己的聲音,他打斷淮安王的話,冷笑一聲,沒有看父親,卻也沒有看王妃。他隻是垂着手,兩手擱在膝蓋上,袍子好像是血從他的掌心流出來染了第二次——繡着盤枝紋的華服原本不應當是這樣森冷的顔色。
緊接着,他就被母妃抱住。就像從前的每一次、每一次一樣,即使林言回來也改變不了什麼......
可是林言總會回來——
母妃還不知道他曾經對林言做的事。
也不知道他很早就派人到揚州調查林言的出身。
但隻要林言活着,就會提醒旁人他們二人錯了位。
淮安王府的子輩不需要第四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