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阆,北阆——
桌上攤着一張地圖,她數着林言此刻應當到了何處,有又用指尖在上面按了十四次,才終于指到林言将要去往的北地。
還不算遠,快馬加鞭,年節前趕得回來。
卻也太遠,天威難測,他總是要辛苦些。
嘀嗒——嘀嗒——
所謂水滴石穿,她現在已經習慣這樣的聲音響在耳畔。
佛奴的心思好猜,驚詫之餘,少不得有些責怪。可這責怪之語千千萬,唯獨‘隐瞞’一事,由黛玉說來心懷不安。
她也有所隐瞞,假使這般行徑當真是罪過,那她也該跟佛奴俯首認錯才是。
黛玉的手肘還支在那地圖上,院子裡的青竹蔥郁,這時又彼此征伐起來。
她做了一個夢。
是一個過于漫長,過于可怖,橫跨了許多時間的夢魇......
夢裡的園景随着四季輪轉,若說有什麼相同——
那便是夢裡的佛奴從來聽不到她的言語,空做了遊離在夢裡的一段呓語,凡人解不開。
可是這樣離奇荒誕的夢境中是否真的有神仙?
外面的雨經過一刻喘息,這會歇好了,又由風裹挾着張狂起來。黛玉原本吃罷晚飯便要走的,可這一場冷雨來得突然,賈母便說叫黛玉留宿,不必冒着這樣的寒氣在夜裡折返。
就好像......
就好像這場雨刻意将她耽擱下來。
紫鵑進來催黛玉趕緊上床歇着去,黛玉依言褪了衣衫。她躺在床榻上,外面凄風冷雨,聲音把屋裡也籠罩上濕淋淋的一片。
今晚應當又會進到那樣的夢中——
黛玉想着,默默地閉上眼睛。
風聲乍起,林言的雙眼掙開。
與他同室的秦向濤發出黏黏糊糊的嘟囔,翻了個身,繼續抱着被子打鼾。林言悄悄坐起來,他沒有開窗,隻是站在窗子前。然而僅是如此,北地的寒冷還是刁滑地透過一點看不見的空隙鑽進來。
客棧院子裡的火把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卻無損眼前的明亮,反而更晃眼一些。林言凝神細瞧,才發覺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外面竟然已經積了一層雪。
——若是拿瓶子封了口,快馬送回京城,能不能叫她第一個見到雪天?
兩手不自覺搓一搓,林言哈出一口熱氣,仍凝神聽着外面呼嘯的風雪。
都說瑞雪兆豐年,卻不知他們将往北地時遇到的這一場雪,是好還是歹?
他在這一行隊伍裡的身份很奇怪。
假如他隻是林言,六品官員的身份反而好安排。但因為做了王爺的兒子,隐約着地位便拔高一些,偏生資曆又淺。
好在林言并不是掐尖拔高的性子,自覺靠後,倒叫他們放心些。
再往前就是北阆城,他們來不及趕到驿站,隻好在沿途的小店暫歇。
隻是因着這場雪,卻不知道能不能在明天之前趕到城中......
身後又傳來似有若無的夢話,呼嘯的寒風在這一刻也忽然消散,可方才驚醒時隆隆如擂鼓的心跳還未停歇。
林言自小生在南方,長大的地方又是繁華的京城。縱然念過幾句‘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的詩句,到底也不曾受過極寒苦冷的苦楚。
在正式抵達北阆之前,他從沒有想到書上所說的‘通商必經之地’竟是這樣一片孤苦的土地。
天太冷,人的表情似乎也被凍住——要麼笑,要麼木,被風吹實了皮肉,要更換也要費好一番功夫。
唯獨不時被眼皮溫暖的眼珠靈動,見着隊伍裡有幾位過分年輕的大人,新奇地望過來,又趕在被注意前挪開。
“怪不得咱們一路上連一點花草都沒見,敢情全都種在這兒了。”秦向濤在林言耳邊嘀咕一句,被秦将軍瞪了,頗不服氣地别開眼。
林言朝秦将軍笑一笑——看着這嚴苛的長輩繼續與人寒暄,林言抿起嘴,卻也隻是為了不落下‘冷淡’的埋怨。
北阆的館驿太溫暖,熏得人醉,碳上猶有花開。
可那天夜裡的雪并不是北阆的第一場雪。
林言是直到他們真正進城的時候才覺察到這一次的來意,也隐約知曉他與秦向濤應當是用來遮掩的幌子。
他的目光朝北阆城的主官看去,想着他們進來時已是晌午,可沿途門戶十家有七家不見炊煙。
北阆的雪又下起來。
最令林言記憶的雪是在榮國府——那樣柔軟的雪,給本就豪麗的園景披上更華美的軟毛鬥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