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太年輕了。
這是斐自山的那些老友們在提及他的小徒弟的時候常常說到的一句感慨。
——他六歲拜師,如今也過去十四載,說來漫長。又經逢一次鄉試,兩場會試,殿上頭名得入官海。然而回首一看,竟還不到取字的年歲。
“說來也快,到了明年正好滿歲,也是到了取字的的時候。”斐自山捋着胡須,相當得意弟子的年少才高,實實在在的與有榮焉。年少成名,當代宿儒,斐自山從小的時候便不知曉謙虛二字的寫法,卻偏要在這一件事情上裝腔作勢,擺出一副順其自然的淡定姿态。
他的老友們嗤嗤嘲笑,不含惡意的揶揄。斐自山哼一聲,并不接應他們的取笑。
林言去北阆前還來斐府拜别師父,在他走後,斐自山就催促兒子孫子去打聽北阆是個什麼情況。曉得那邊風雪趕急,弟子可能要在來年才能回京,心裡還有些空落落的想得慌。
“常往那邊去的行商說,雖說這時候風雪大,但趕一趕還是回得來的。”
“他趕什麼?弱不禁巴的,又不是秦家那一趟的武夫!”老先生吹胡子瞪眼,難得理會世俗。他看一眼侍奉在旁的兒子,又望一眼垂首低眉的兒媳,思量半響,道:“那林家的小女,你們過問幾句。若是她願意,倒也可以在年時邀來府上一起守歲。”
斐夫人很高興地應下這一句,斐自山卻有些羞惱似的,别過頭不再搭理。
對于淮安王府與林言的關系,他其實是有些别扭的。
林言長到六歲就長居斐府,親長少見,父親更是遠離。斐自山再如何是一位嚴苛的師父,對于幼小的孩子也難免存下憐惜——更何況這是他的徒弟,更何況他的徒弟聰明。
一點點的,把一個囫囵個念着之乎者也的稚童教養到出口成章、言之有物,斐自山在林言身上付出的心血不需多記。
師父師父,先是師,日子長了,就作了父。
林言的家裡人少,斐自山理所當然就把這個孩子連帶他的姐姐一并納入自己的範疇裡。
而後來林大人棄世,在斐自山心裡,他的徒兒幾乎隻剩下他這一門親戚。
可偏偏淮安王府的又找上門來,他們卻是比林大人更甚的,他弟子真正的血親。
更改姓氏,可改不了師徒關系。但斐自山就是心裡不滿意,覺得這忽然冒出來的蠢物憑甚壓自己一頭去!
這樣想着,心中不爽。耳邊又聽老問起取字的事,斐自山哼哼哈哈,沒好氣地應道:“哪裡就一定是我來取?我是師父不假,人家親爹也還活着呢!”
過來送新茶的小丫鬟眼觀鼻,鼻觀心。替換過茶水,又安靜退下去。
斐老先生這一段孩子氣的不服在斐府的另外幾人中間不是秘密。
斐甯的夫人之前生産,這會剛好出月子。斐夫人寂寞太久,對兒媳更如女兒般疼惜。斐甯的性情極似他的父親,同一脈的溫吞和氣,而他的妻子段小夫人卻與婆母不同,天生一派的明媚爽利。
“說起取字,小姑婆的生辰不也近了?”
林言是斐茂的師弟,黛玉因此成了斐夫人的姊妹輩,在段小夫人跟前便也做不成妹妹。不過段小夫人全不在意這一點稱呼與年歲,笑吟吟地把這輩分稱呼叫作嬌俏的親昵。
斐夫人這時的動作卻是微微一頓。
斐大人有事并不怎的瞞着她,也不覺得内院夫人無知。因此她比旁人知道得多些,曉得先林大人早前曾與夫君在信中議過兩個孩子的字。
但那很無奈,做父親的拟了一堆美好的字眼與一雙兒女,然後在臨終時全部遮掩過去,隻把這份殊榮全權交與兒子的師長、女兒的夫君。
但他們是否會如他一樣把這當作需要反複斟酌的大事,林如海不知道。于是隻能在還活着的時候更加緊迫地鞭策沒有血緣的兒子,期盼他能夠長成這樣的人世間的一棵巨木,至少足夠叫兩個人庇蔭。
拟下的兩份字不隻是他交托的權利,也是在一些無可奈何的時候,最後為孩子謀求一份憐惜。
斐夫人垂下眼睛,茶盞的一個邊角裡映着黛玉與段小夫人說話的影子。
方才兒媳的一句笑語,倒叫她又一次惦念起黛玉的婚事。
斐夫人曾想将目光往自己的娘家看去,那邊的年輕一代都是知根知底。可越是與黛玉親近,便越曉得她的婚事不可由一份‘安穩’搪塞過去。
時人總認為婚姻求為歸宿,斐夫人也盼望黛玉有一份塵世的幸福——既要品行端良,又要才華橫溢,五官不好落俗,但最要緊是心性能夠體恤。
這樣的條條框框羅列出來,眼前先冒出一個最合适的人影,合适到這會連舊日親緣都不必顧及。
茶液下落,如今已映不得黛玉。斐夫人擡頭,看到黛玉正笑着與段小夫人一并哄着那愛嬌的小兒,心中劃過一段不安的流雲。
她是受過林言的請托,知道他即便歸了淮安王府,也決計不會舍下黛玉。
若是——
可是......
耳邊是小孫子咿咿呀呀的童語,斐夫人沒有繼續想下去,自己也偎坐過去,拿着撥浪鼓逗弄那在母親懷中甜甜笑着的孩子。
北阆是另一番天地。
此地常年嚴寒,對于應對積雪自有自己的招數。今年雖說是許多年不見的大雪,但在這裡生活慣了的人們還是如往年般将堆積在來往路途的雪清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