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潑水成冰。”
秦向濤看着地上那将茶葉子也凍實的液體,薄薄的一層,上面爬着蛛網般的白色裂隙。
裂隙又被二次冰封,秦向濤拿腳尖撚開,聽着足下發出噼啪碎裂的聲音。
“你近來話都少了許多。”秦向濤擡頭,見林言捧着茶杯看他消磨時間,咧一咧嘴,卻很理解道:“這樣冷的地方,玩又沒處去,正經事也輪不到咱們,實在是沒意思。”
杯子裡的茶在這過分冷的地方冒着過分白的氣,氤氲茶氣飄渺,卻也遮住林言的眼睛。
他頓了一刻,笑道:“你我總歸年輕。”
是,他總歸是太年輕。
耳邊,秦向濤又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林言隻望着手中出神——剛才還滿副熱鬧,這時已經很迅速地冷下去。
林言讀過許多書,其中不乏江湖義士,又有柳湘蓮這個真正的豪俠樣的朋友做榜樣。因此不論平日裡再怎麼文雅和氣,到底也拋不開那點子張揚心性,在文事上撥得頭籌不滿足,實在也盼望如古文或話本裡的清流官員一般,扶一方清明,振朗朗乾坤。
這一回奉了皇上的旨意,千裡迢迢來到這裡,又探得城内缺糧的秘事,林言總以為自己應當做更多事——不管是屍素其位的官員,還是為富不仁的奸商......
但是現實卻不像他所料想的那般——既沒有扶危濟困,也沒有四面伏擊。
他、秦向濤,還有另外幾位年齡差不去幾歲的年輕子弟一樣,不過是到這裡長一次資曆。等之後回到京城,叫别人誇獎幾句‘辛苦’,再贊歎幾句‘年輕有為’。
至于他們在這裡做過什麼?
杯子裡的茶徹底冷下去,但茶壺裡的也已經冷了。秦向濤‘啧’一聲,叫身邊伺候的再去換茶。林言便攔住他的動作,搖頭道:“這外面也太冷,咱們還是回屋裡暖着去。”
“也好。”秦向濤體貼讀書人的身子骨,擺手叫人快快回屋子裡瞧溫暖去。
“這桌上東西沒動,你們分吃了就是。”林言站起身理着大氅,看着幾個小子歡喜着把點心端撤下去,心裡卻有些莫名的歉疚。
茶壺中的熱茶都冷了,那些糕點還不知多麼冷硬。等他們吃的時候,縱使再溫再泡,又哪裡是原本的滋味?
其中一個小子正是當初‘潑水案’裡為首的那個,他們幾個無父無母的,林言便請館驿幫襯留他們做些活計。總也是靈巧的手腳,這會又缺人伺候來客,館驿裡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他歎一口氣,臉前浮起團花樣的白霧。隻是北阆的天太寒冷,沒徹底成型就沉甸甸地墜落下去。
秦向濤在這樣的地方也不改潇灑本性,又或者他心裡那豪爽俠客正應該拿這樣的大雪作景。林言聽着他說話,不時應答,見他棗紅的袍子在四面荒白中甩出火一樣的痕路,幾度欲言又止住。
信。
那夜的無名信件成了他新的沉重。
沒有‘見字如晤’,也沒有‘君展信安’,那封信直白的,用一種近乎荒唐的态度告訴林言,告訴他這一次秦将軍等人來到北阆的目的。
——軍權。
淮安王府從屬太上皇,而屬于淮安王府的軍權已經歸屬今上。但往北還有北阆,這裡便是太上皇當年抗旨也要守住的地方。
常年寒冷的地方,心就變換得少。這裡曉勇的将軍,依舊記得這裡曾經的光榮,卻在有意無意間忘了此時已經改換年号。
這是不能夠的。
受制太多的陛下已經不能忍受尖刺再多一重。
那封信告訴林言,再過不久,北阆就會換一位将軍守城。
此将功成百将枯,遂向萬歲求恩榮。卻笑階上心作冷,甯舍朝臣不舍功。
這是極大不敬的指責,偏偏也是端到林言跟前的,最坦率的一個。
林言燒了不曾署名的原紙,不肯令人在他這裡做手腳,但紙上的内容卻在心裡烙刻。
這一行中,排得上數的武将隻有秦将軍一個。
是挑撥離間麼?
有一雙手在這時伸到林言的衣領處——秦向濤抱怨林言又不是練了金鐘罩,怎麼走着走着大氅都散開了。
領帶抽束的聲音如凜凜的風,打在下巴上,冷的疼。
大氅又一次把林言包裹住,溫暖回路。秦向濤的袍子也依舊劃出潇灑的弧度,他跟林言說着自己崇敬的古今人物。
但這時的風太冷,林言一時改變不了神情。
是挑撥離間吧......畢竟那也隻是紙上的句子,畢竟沒有什麼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