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還隻是開春,一場雨落卻帶着酷暑裡的粘膩。衣裳昨日洗淨,這會未幹,反又把布料裡面的香氣逼出來——吊在一起,像是一排沒收拾的鬼。
莺兒嗅一嗅自己的手腕,末了才知覺這香是從她家姑娘身上溢散出來的。隐秘地從袖口裡鑽出來,藤蔓般纏着手臂向上盤旋。細緻修齊的鬓角勾勒出半邊側臉,依舊是端方大氣,這時卻像是從後面的灰調子的牆裡挖出來的青白。
“姑娘......”她怯怯念一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不敢與姑娘說話。可她又想起另一番叮囑,狠下心,還是低聲道:“咱們今天還要去林府嗎?”
寶钗原本一直沒什麼表情,聽到這兒,卻露了笑臉出來。
“做什麼不去?也遞了拜貼,人家早先便預備迎接——這會輕易食言,不是又加一層難堪?也叫人家白白忙亂。”
“可是......”
“媽一貫的好心眼,雖那般說着,但真往林府裡去也不會攔。且我又不是什麼尊貴人,缺了我,難道哥哥那玩鬧的桌子就起不開?”寶钗的步子先快又慢,脫離屋檐的一層陰影,青白裡便透出點紅暈。可她又笑着,把那點活泛氣遮掩着揉散:“走吧,别叫人家等着。”
莺兒于是不再說話,侍奉着寶钗上去馬車。一路上遇着什麼打量且不吭聲,再不複先前的頑潑姿态。
寶钗也未言語,直到車子前行,眼中才隐隐露出幾分灰黯來。
賭桌上有三者不少——莊家、賭客和籌碼。莊家心黑,賭客心大,唯獨籌碼不得趣,被強扯着上了牌桌還遭人笑話。
這許多年的節儉,沒什麼花兒朵兒的照樣不能給哥哥多添上幾盞彩頭。反而是那些泥人偶、九連環、玲珑球類的小玩意,在這時卻做了對她的指摘。
不過她也沒什麼好多說的——她的哥哥手氣不佳,她身邊的婆子倒是有能耐,能做莊家收别人家的籌碼......
風把車簾布打起來,外面的街上有個瞎子在給人算命。他那招牌布幡動也不動,原來這隻是車行駛時帶起來的風。
寶钗忽然期望能聽到其中的一字半句,哪怕是‘将有後福’這種用慣了的吉利話。
林府花園裡的書房修建好後便常用,現今府中隻有黛玉一個姑娘做主,她的客人便可以擺脫‘閑話’的用詞,‘書房’也不單是男人商談正事的别稱。
但林黛玉的書房是早就修繕好的,并不是林言走了才啟用。
隻是這一日,書房的主人卻時時發怔。
外面的窗便對着池,池面風來,吹動桌上攤開的書。
書頁上墨字聚攏,各生爪牙,撕扯着将人拖入更早的幻境中。
黛玉不是第一次進到太虛幻境——
前面的一二次夢,混沌黯淡,像是志怪奇談中的鬼屋。裡面的盛景落作現實中的省親别院,其中的漸漸隐沒的嬉笑還留在耳中。
林言是事外人,遊離客。
這件事再也不是黛玉的揣測,而是明講的警醒。
‘事外之人偎不近,讀不通,聽不見,望不得’——這是說林言,因此他雖誤入,卻見不得其中任何一人的面,隻得一處死的宅院。
而後一句‘司中人當遠離,不可沾’,黛玉當時不知機,解不切。卻真是凡塵遮掩,後知後覺到下阕。
‘最可恨命裡無因,留果作苦,彼處青竹殘’——說的便是他們的這段塵緣。
那夢裡的館舍囚了她的身形,也要驅趕事外人離開。可黛玉當時不解,林言此時不願。
原本讀過的冊子亂了形,那幾首詞也不停輪轉。警幻仙姑蹙眉看着,隻道金钗也動了他念。
她似覺無奈,擡眼又向黛玉看來。
眼前的仙家離遠,耳邊的調子卻未停歇。
“子虛公,歸子虛
攬辔死,攬辔生
求得水雲身自在,封王拜相也虛名。”
叮——
不知何處驚鳥鈴響,未見有沒有震落飛鳥,卻實在叫黛玉心中一擰。然而她面上沒有異樣,隻吩咐着依舊将客人引到書房。
書翻過,讀得多麼熟稔,這時卻怕錯。
仙家不打诳語,卻好打啞迷。攬辔的典故不多,卻也有那麼兩個......
一個是袁盎攬辔,勸谏君王。
一個是範滂攬辔,治亂清邦。
可是哪個死,哪個生?
遠方的驚鳥鈴頻頻作響。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最初知曉林言歸了淮安王府,既惱他就這般舍下前生,又歎他全将後路交托。三分怒氣三分憐,隐下四分,從未與他人講說。
可似乎連黛玉自己也不曉得這四分隐沒,直把三分作六分,變作十二分不可再日日相伴的失落。
另得一相伴人,黛玉竟沒有想過。
她也從未想過,若是他二人就真切在世間做了生死的訣别......
這是不能夠的,他們在一起相伴着已經二十年。黛玉長幾個月,涵蓋的不隻有林言一人的命途。
他在襁褓中便來了林府,值此今生,林黛玉對林言的喜愛和期待,總是要更久幾個月的。
繁亂的驚鳥鈴的聲音不知何時止息,黛玉聽到雪雁說薛姑娘來了,方将桌上的書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