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的書房中新添一副墨寶,乃是一位已擱筆多年的大家再書。賈政從來愛惜這筆力孤傲剛勁,又因是侄子孝敬,于是更添一份自得。
“趕巧得了,想着您愛好風雅,因此特意送來品賞。”賈琏恭恭敬敬立在一側,賈政還賞着那墨寶,聞言難得笑一回侄兒。
“就這樣巧了?”
“是侄兒我愚鈍,瞞不住您慧眼。”賈琏故作為難,強笑道:“隻是因着眼見三妹妹生辰,二妹妹又将得夫婿,便是旁的妹妹也日漸大了。那日是老太太提起,我便有心想請林妹妹來——便是大公子,不也有兒時的情分......”
“這可不好胡亂攀扯去。”賈政再不問俗務,這會也曉得賈琏的來意。從前他與林言同在工部,旁人見着,自然覺得他們該更熟絡。
同僚對林言評價倒好,賈政自己思量,想着多因他本身不算無能,平時也不倚仗王府聲勢。這種情況下他再提舊日情分卻好像存心攀扯什麼,落了長輩的風骨。賈政不肯,且說實在的,他與林言的相處也實在不似賈琏期待的那般密切。
尤其他此時又改放江西糧道,今次不過回來探親。趕在這個當口巴巴湊過去,落在别人嘴裡恐怕又落下乘。
賈琏也曉得這般,隻是他一時也沒别的地方找去。林黛玉離了榮國府,他們跟林言的關系便更不緊密。空叫這尊貴人疏離實在可氣,然而改換當年,誰又預見他有這樣大的奇遇?
他們家也有宮裡的皇妃,若是得宜,求一道賜婚也生喜氣。可惜賈妃卻眼見着有心要把寶玉與薛家的姑娘湊一起!
——不是說薛姑娘有什麼不好,隻是這些年在一旁看着,薛家的産業早已經......
一層一層皮剝落,繁茂樹剩個半死白芯。再拖上個呆霸王做舅兄,說出來可算不得福氣。
賈琏這樣想着,全不記得其中也有他自家的手筆。恍惚中見那墨字做了勒繩,漂浮着逼迫過來。他因此倒抽一口涼氣,頭骨開裂一樣疼着。可再定睛一看,那虛浮的墨字又寂寂蟄伏回紙頁裡。
想來是近日事情趕急,這白日裡也發了夢魇。
賈琏頗不自在地将這一幻覺丢開,又專心思量怎麼再與淮安王府多攀交關系。
這會頭疼的并不隻有賈琏。
年年開春都要河道收緊,當地府衙上心,朝廷為表重視,也會派遣官員各地查詢。每一年的接待都是大陣仗,尤其揚州富庶,少不得付出些孝敬。
今年來揚州一帶的卻是熟悉人,昔年鹽科林老爺家的公子,如今卻換了王爺家的門庭。
但山頭拜過不好傾倒,這位公子雖已改姓,但眼見着就是對這邊有感情。
負責接待的官員喜不自禁又為難,想着得什麼意趣才能叫這來曆驚奇的大人滿意。
他們這裡尚且算是美好的煩惱,但也有人家中是全然憂慮。
吳先生這一次當然要一起去,可因為此事還涉及些官場傾軋,林言擔心有人警惕,早早便使快船送他先行。治水也如作文,各人有各人的術路,林言本欲遮掩一二,吳先生倒是看得很開。
“他們若擔心我這‘鬼’叫門,你拿不拿那圖紙,他們都是心裡不安。”
但作古的鬼和原處起屍可不一樣。
林言問過吳先生當年茅屋起火是不是意外,吳先生笑了一聲,說火從天上來。
他應了吳先生的笑,待他走後才另外作旁的安排。胸襟坦蕩自然好,但也不能赤手空拳,白白被人算計——尤其手中有玄鐵,就這樣還叫人殺了,一時也說不得憐惜。
林言出京前安排好一切,但唯獨黛玉那裡,他這一回竟沒去。
他唯一寄去的是回淮安王府後才額外置辦的房契與田産等事務的憑據。
船在水面上穩重地挪動,杯中茶水似一面向四方傾倒的假水鏡,沒有漣漪,又映照不出活人的形影。林言打開屋裡的窗透氣,正看到一艘小舟作了水裡的白肚魚。貼着大船的船身,靈活地在波紋裡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