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安泰。”
這一聲太怪異——因為說話的是君,安泰的人卻禅位。隻是棋局糾纏,執棋的一個病,一個老,說不清誰占便宜。
皇上‘哼哼’笑起來。
“兒臣懵懂,還需父皇指點迷津。”
“所謂帝王,一旦服軟,再往後可就慣落下乘。”太上皇并不理會皇上的手指間還捏着一顆棋子,隻自顧自把下到一半的棋局推開:“這一點上,你不如你四哥。”
“那卻是可惜,父皇這樣的誇獎,四哥活着的時候隻怕是沒聽過的。”
“他還有些心氣,在塵埃落定後猶有不甘之心。這一份勇氣值得贊許,卻不該起分立之意。”太上皇神情未變,并不理會兒子話裡的陰陽怪氣。他甚至探過身子,仔細觀察皇上的眼睛:“不過,這也是你的好處。”
外面的光影未變,皇上的臉上卻一陣青白紅黃的交接。他的喉間仍留着舊咳,這會不肯示弱,胸腔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秦将軍是位曉勇的将領,這會卻也被迷了心。隻是你不該連北地也用他,即便成功,将來尾大不掉也是耗損你的心氣。”
太上皇似乎已經習慣了皇上的病弱,這正是他口中皇上的‘好處’。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即便登基也無力奪權,他需要更久遠的時間培養令自己得意的儲君,并為那儲君擇選恰當的輔臣。
但是很顯然,最文弱的兒子也會被冠冕迷住眼睛。
幸好他還要别的人選......
棋盤的格子裡,最後落下的一枚黑玉棋子流轉着室外的光輝。太上皇看了一眼,在心中計算着可能的成敗。
他沉思太久,沒留意到皇上的眼中劃過一絲怨毒。對面的人又咳嗽起來,脊柱頓顫,上身幾乎也順應着一節一節坍塌下去。
“勞父皇關心——隻是再如何功高,臣子依舊隻是臣子。”
“一面用,一面又輕視?”太上皇笑一聲,難得鄭重地看向皇帝:“這世上動人心的不隻有錢帛權位。”
“兒臣受教。”
皇上顯然沒有聽懂太上皇話裡的意思,漫不經心應和一句,又挪過方才推開的棋局。太上皇也沒有繼續點撥的好意——雖說‘仁不從政’,但對方陣營裡的新鮮種子因為一句‘不仁’而離實在有趣——現下隻看那小子有沒有‘當斷則斷’的勇氣。
安然自若地看着對岸一派茫然無知,這是獨屬于上位者的樂趣。而如果有賢臣棄暗投明,那更是喜上加喜。
連中三元的才子,更難得性子踏實。唯一可惜的是林言年輕,與自己做不成一世的明君賢臣。
太上皇也沒有把握說林言一定會拐到自己的這一邊,但因為這次請旨南下,倒也給了他一個機會......
宮裡不存在啼鳴不夠悅耳的鳥雀,更何況此廂對坐的兩人是世間數一數二的尊貴。皇上看着無從下手的黑龍堵路,一聲歎息後,一枚白子被攥在掌心。
“傅大人呈上來的奏章,父皇看過嗎?”
太上皇點點頭,皇上卻不死心似的,追問道:“老太妃新喪,這時便罰,怕是寒了老臣的心?”
“奇也怪哉。”太上皇的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嘲諷,他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皇帝:“你登基時短,卻很會體諒‘老’臣。”
“父皇——”皇上有些氣急敗壞似的,胸膛劇烈起伏一下,又長久地停歇下去。而太上皇并不理會他的心緒,反而若有所思似的道:“賣官鬻爵、私藏罪帳、虧空公款——工部的幾次申請批不下銀錢,河堤修不得,世家的兒孫倒披紅挂彩。”
皇上原還隻定定看着太上皇,冷不丁聽到‘河堤’一詞,不禁頓住。
林言南下,為的正是河堤之事——可是父皇怎麼單提起此事?
對面催促落子,白子降,那黑玉棋子盤踞而成的黑龍卻在皇上眼中作了新的漩渦,安靜地就要将他也拖拽進去,偏又被白子點睛,沉沉凝望着棋盤之外。
車馬水路,不知哪個更迅速。但人心卻似生了翅膀,忽然之間周遭内外都有了新的猜嫌——隻好笑因是林言拿出吳先生的工圖,便有人疑心他使計來詐,修堤是假,實則為到這邊搜羅消息,再把他們一網打盡。
原本修整堤壩的事便不順利,如今又牽扯上這樣的罪狀。林言一時分辯不得,更氣惱竟真有人秉承着‘甯可信其有’,在他面前做盡三不知的樣子。
氣惱之餘,林言也覺奇怪。他不是第一日抵達,也不是第一次顯現與吳先生的關聯——可怎麼忽然之間就生出這樣的波瀾?
這是京城中出了風波?還是不知覺間要有風來?
可是京城中的留手暫且沒有動向,若是出了大事,即便他們慢了,邸報也該傳來。
且冷眼見着那些人震顫,更像是地動前鼠蟻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