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守山人百無聊賴地守着山門,看樣子光明正大的怕是進不了了。
餘兮兒扶着簡繁之,剛開始還勉強能走兩步,過了一會兒他的腿止不住打顫,隻好原地休整。
簡繁之并未感到抱歉,淡淡地說:“走到這裡,算是到頭了。”
餘兮兒低低地不知罵了句什麼,绫羅穿過簡繁之後背和腰,要把他扛起來。
他雖然是與一副骨頭架子沒什麼區别,但倒底也是十六、十七歲的少年,餘兮兒吃力非常,沒扛多久就趴倒在地大喘氣。
餘兮兒問:“你會化形嗎?”
“那是妖術吧。”
“對哦。”
餘兮兒發現自己講錯了話,急急轉移話題:“隻有像師叔那般有名望的仙才可帶凡人入蓬萊,看來我們得走小路了。”
“蓬萊沒有小路。”
餘兮兒有些惱:“沒有我們就開一條!師哥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了,淨惹人生氣。”
簡繁之隻好把蒼白的唇合上,任小姑娘用張草席裹着他繞路。
草席與土石摩擦,卷起些許煙塵,如霧般飄散在眼眸,叫人看不真切。
餘兮兒的绫羅纏上簡繁之口鼻,他不禁說:“我沒有說話,也不至于……”
绫羅被系緊,餘兮兒轉身回去拉草席:“這附近有些植物對我們無情道人不好,師哥身子弱,盡量少吸點。”
可他還是從绫羅的間隙中嗅到了一種甜甜膩膩直到發暈的氣味,似乎有些熟悉,簡繁之想起他曾在劍冢内聞過。
蓬萊此仙族之地怎會生劍冢裡的污物?
四周突然狼嚎不止,叫聲越來越近,餘兮兒并未慌亂,把草席挂在劍穗上,禦劍拖着簡繁之疾走。
穿行而過的窣窣草葉聲,似乎是某種邊緣銳利的植物摩擦道袍發出的。
簡繁之指尖輕觸飄飛的絮狀物,聲色平靜:“你擅闖蓬萊禁地。”
餘兮兒面上卻帶着讨饒的笑,輕聲細語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嘛,師哥就别怪兮兒了~”
簡繁之閉口不言,蓬萊境地有結界,此等險象環生之地,她又是如何輕易穿過又毫發無傷的?
餘兮兒用閑聊打斷他的思考:“師哥還不知道宮觀師叔為何受衆弟子敬仰吧,小師叔肯定不會告訴你,我跟你說啊,當年……”
宮觀七歲時,是被禅淨師祖撿回來的。
那時他還是一頭烏發,眉眼溫潤卻含戾氣,就像他的無情劍般誘人,劍意卻能将你一擊斃命,不會給你任何掙紮乞憐的機會。
宮觀便這樣帶着鋒芒畢露、滿身殺意去度凡劫,衆仙皆以為他會隕于自縛中,可霜雪之下他的身影愈發出塵,悟道而歸。
據說那把無情劍便是他觸得天機後,天君賞賜給他由他心骨所化的。自此風光無限,尤其他還修茸了破碎已久的凡塵境,打通仙山與人界,福延萬代子弟同門,由他繼承的無情劍道派以他為尊,愈發聲名遠揚,号無情劍下第一人或是第一劍。
簡繁之靜默地聽着,師尊确實沒有同他談過以前。
“然後呢?”
餘兮兒笑了笑:“然後便是他渡心魔劫失敗一夜白頭,凡塵境空間不穩定,不再開放,由宮觀持有并鎮守。他還撿了個叫簡繁之的嬰孩回蓬萊,被祖師爺和大師叔說了好幾次,也不舍得棄你于凡間,硬是讓無塵師叔圓你塵緣,全他因果,你才名正言順成為唯一的親傳弟子。”
簡繁之雙目黯然,握緊的拳頭放松,無力地垂在草席邊,像他再也擡不起的腿,一晃一蕩,一晃一蕩。
餘兮兒找了處地方安置他,囑咐道:“這裡是你以前住的無情峰側峰,此處乃宮觀師叔遷居前的住所,不會有人來的。師哥你在此好好休養,我跟額娘報個平安,得空時再回來瞧你,好嗎?”
簡繁之手觸到什麼冰涼的物品,仔細撫摸着,漫不經心道:“嗯。”
那大抵是宮觀枕過的瓷枕,上面還殘存着他的劍意,萦繞在簡繁之指尖,不舍得吹散。
餘兮兒臨走時回眸,簡繁之看不見她的笑浸潤在夕陽中,帶粉的面頰如桃花般盈盈:“師哥你别擔心,你師父他一定會回來的。幾百年前他沒有釋懷,又怎會對失而複得的你棄如敝履。”
幾百年前?
簡繁之當她是寬慰他一時口誤,并未在意,嗯了一聲。
餘兮兒禦劍回那個能給她無限溫柔暖意的家,而簡繁之隻能孑然一身留在陋室,像無情道上一粒見不得人的塵灰,粘在過路人的鞋底,乞求他能低頭。
緊緊抱住斬緣劍,簡繁之自言自語:“我不該回來的,不該回來的……”
被旁人置喙千年無所謂,可是他不想看見連師父也皺眉,嫌惡又無可奈何地繼續留他在身邊。他為何要這般自讨沒趣?若是師父回來瞧見他目不能視,腿不能移,俨然廢人一個,又會被如何唾棄?
簡繁之竭力不去想這些,修煉他淺薄到不能再淺薄的靈力。
重鑄靈絡筋骨根本就是妄言,他也知道這隻是餘兮兒安慰他的說辭,明明沒理由把自己寄托在這樣奇怪的術法上,他仍不免沉淪,因為這是他在時間綿長中唯一可以殺死自己的方式。
身上似乎綻出無數條裂縫,靈氣從空氣中侵入他身,又緩緩逸散,痛苦不亞于無情劍式用錯時,師父敲擊在後背的竹棍。
竹棍變成鞭子,鞭子變成無情劍,自此瘀痕皮開肉綻,在心畔絲絲縷縷雕刻着他的名字。
簡繁之撫過眼尾,毫無濕痕。
他感慨自己無情劍式純熟到抽走經絡後仍心中有道,觸摸後頸,那上面一定有一條可怕的豁口,要把什麼密密匝匝從身體裡抖出。
春寒夏暑,秋冬徹骨。
他好害怕,害怕被人發現他叫花子般蝸居在無情峰一隅,害怕他在誘人的術法尚愈行愈遠,以至心死道破。
這些恐懼其實都在掩蓋内心深處最敏感的無望——他害怕再也見不到宮觀。
宮觀不愛他,所以可以輕易抛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