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說您去何處,卻叫他往東走?為何以年長出山門為借口趕他離開?既然他不來,又為何給他那黃符讓他留一寸希望和念想?為何失約?明明說得魁首後不計代價也會過來……
又為何千千萬萬次棄他于六合之中,叫他此生修不完道!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讓他消伐難、全因果……
簡繁之額上青筋暴起,他捂着眼眶,雙目卻再不能淋然。
是宮觀教他堅強,而他在堅強中毀了自己一片道心,以至于變得醜惡敏感又卑微。
喉嚨中發出一種被滾燙岩漿灼燒後的低沉吼聲,靈力又開始流動,充斥全身,熱得讓人受不了。
“啊啊,啊——”
悲憫又可憐的涎水滴落在地,雙目被赤色侵占,青緣身體也似乎要迸裂般痛苦,卻仍努力教他:“深呼吸,來,繁之,吸氣,呼氣……”
咽管幹澀生痛,心髒猛烈跳動,簡繁之壓下識海中異感,順應青緣的指引。
許久呼吸才平穩下來,他又昏睡在地。
究竟是第幾個春天,簡繁之記不清,唯有春花拂曉的氣味盈滿鼻尖,才恍覺什麼正在來臨。
他雙腿打顫,走路還需拄拐,連自己也不願面對這副模樣,遂關閉房門自縛其中。
無數個日夜,無數個夢,無數個人卻個個都是他,是那位玉顔冷冷看似毫無七情的仙人,是六根清淨為人狠絕的師尊。
青緣換形睡在簡繁之枕側陪伴他,這樣一個翠月冷清的夜,簡繁之似乎是被夢魇住了,一反常态地利落站起走向窗邊。
櫃子被他胳膊撞到,頂部的瓷瓶摔落下來,青緣急急去接,卻在手觸到的一刻形散,又回到了劍中。
好在瓷瓶沒有碎在簡繁之身上,磕在地上斷裂成兩半,裡面盛着更多的瓷片,鋪散滿地,嵌入簡繁之腳掌,拖出一條仰望的血痕。
疼痛并沒有喚醒這位迷途的道人,青緣發不出聲音,猜想他或許又在使用靈力。
簡繁之的靈力飄搖不定,落在竹林裡被踏碎,落在池塘裡被掩埋,落在師祖的拂塵上被童子打落,落在山門外被掃帚掃除。
他從前不想天涯,因為心中有家的旅客總會厭倦四處漂泊。可現在他突然渴求能去到遠方,蓬萊之外的地方,還有岱輿、昆侖等仙山。他從沒見過海,猜想那是否跟凡間的沙差不多,都有海市蜃樓,捉摸不透能填滿他的話,或許就不會再孤寂,也不會再思念……
他緩緩走回榻上,攏了攏身上宮觀的舊裳,和衣而眠。
門忽的被推開了,料峭的春意伴着光影,映照在簡繁之側臉上,縛眼的白绫如湖水般閃着粼粼的色澤。
簡繁之單手勉強支起半邊身子,朝門的方向轉頭,嗅到了霜雪的氣息。
他聲音警惕又脆弱:“誰?”
白绫半散,露出從左額到顴骨的淡灰色的疤痕,緊閉的眼睛在其中,睫羽止不住地顫。
他瘦得連衣服都顯得空大,握劍的手明顯用不上力,像是斷掉了。雙腿也垂墜在旁邊,足底鮮血淋漓,脆弱頹靡昳麗,教人看一眼便發不出聲音,怕眼前的人破碎,消散。
簡繁之仔細地聽着,眼前的人既不說話,又不移動,非常可疑。
他緩緩用瘦削的手拔劍,然而隻拔出一半便再也使不上力了。
滿地的碎瓷不知盛着誰的淚光,簡繁之的臉突然被一隻手貼上,那人用指尖細細揩平他眼畔的疤痕。
幾乎是一瞬,他便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了。
他的溫度,他掌心的紋路……都令人難以忘懷。
他以為他會流淚,會出聲,會逃離。
但與想象中不一樣,簡繁之異乎平常地平靜,任那人撫摸。
湍急的日子被思念撫平,光陰一毫一厘似乎在他眼下蹑足放慢。
簡繁之不知曉,宮觀為什麼還不說話。
隻是這樣矯揉造作似乎在疼惜他一般。
簡繁之慢慢偏開臉,躲開他日思夜想而不得的師尊的手。
绫羅被摘下,外袍滑落肩頭,露出裡面的裡衣,白得出塵襯得身骨更加瘦弱惹人憐。
宮觀看見他後頸可怖的疤痕,在他衣袍層層疊疊之下,一定還隐藏着更多的苦痛。
一時悲恸驚訝以至于說不出話。
宮觀抱住簡繁之,他的頭毫無重力地壓在頸窩,仍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不合時宜的珠淚滾入簡繁之的發間,那樣燙。
他聽到師父哽咽着說:“都是為師的錯…都是為師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