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又過了很久,困了便以地為席,冷了便以天為被,在手又一次觸到一顆百年靈木時,有什麼東西擋住了簡繁之。
握住劍鞘即将拔劍,卻猝不及防被什麼毛茸茸的未知物貼到臉。溫熱的,柔軟的,新鮮青草混着奶香的乳汁味撲鼻,讓人感到好生親近。
簡繁之知曉這是什麼了,他伸出雙手想讨要一個懷抱,那隻靈鹿通人性,蹭過來舔他的面頰。
“師尊曾說你哺育過我,對不起,以如今這副落魄模樣見你。”
靈鹿的雙瞳似乎含着水,他未說幾句便有粘稠的淚潸然滴落衣襟。
簡繁之好像聽見她以無比痛心的口吻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的師父見了應當會傷心的。”
簡繁之把臉埋在靈鹿的皮毛中,并未回應什麼,隻是等快要分别的時候,低聲念道:“願您平安。”
窸窸的草葉彰示他們的分離,可不一會兒,靈鹿又回來了,帶來一隻長有巨大犄角的公鹿。
它把簡繁之馱在背上,送他去他要去的地方。
簡繁之靜立在門前,掌心感受凹凸起伏的紅木門,其上幾處刻痕是宮觀丈量他身高時刻下的。
刻痕很小,他的手掌卻很大,骨瘦嶙峋怎麼也推不開門,原是上面落了鎖。
拽住銀鎖如何用力也掰不開。
他剛舉起斬緣劍,被青緣提醒:“這鎖上有他的靈力,斬不開的。”
簡繁之不知道他為何會想到這種術法,把指尖放入口中,牙齒輕微使勁,血便從身體深處流瀉出來,低聲念了個血罰術,輕微的一聲脆響,他才得以走進這個充滿回憶的居所。
簡繁之的腿到了極限,恍覺好累,沒走幾步便摔倒在地,匍匐不起。
他的肩膀無力地衰頹着,指尖扒拉所有可供抓握的地方,也站不起身。
他就是一個廢人,是一個殘疾,靈鹿沒入胸膛的稠淚隐隐作痛,他捂着心口喘氣,那詭異的術法似乎镌在了他靈魂之上,等回過神來,周遭的靈力浸透滿身,似乎要攜走他的鮮血。
“青緣?”
無人應答。
他低聲自嘲般笑了:“連你也唾棄主人走不到正道嗎。與天君相比,我着實低劣,若你……”
青緣打斷簡繁之,他換形成了一個青發的小孩,抓握住主人的手:“沒有,我在換形。”
簡繁之需要的是能真正安慰他的溫熱的身軀,而不是識海内虛無缥缈的自己。
話音剛落,青緣剛聚成的靈體便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果然還是不行嗎……
他寬慰簡繁之:“繁之,道是存于人的,沒有正邪之分,你在何處,道就在何處,我會一直陪着您,直到神魂俱滅。”
簡繁之很想讓他别說這些,頭腦卻昏沉起來,任他再努力也擡不起眼皮了。
醒過來時天氣似乎又變冷了一些。
簡繁之的靈力勉強夠施個淨身訣,他緩緩退下自己的衣物,從箱箧中搜尋到宮觀的舊裳,用此時稱的算是幹淨的身體穿上。
從裡衣到外袍,從亵褲到下裳,每件都沾染宮觀的氣味,叫他貪戀而不得。
宮觀的房間裡幾乎沒有東西,同他這個人般,凄清冷淡。
簡繁之不知從何處翻出一個火折子,把那象征着肮髒和可憐的衣物盡數燒去,火苗在他無色的眼瞳中騰起翻湧,火星撲咬他的手骨,燙着他,他也并未抽離。
一遍又一遍不知低聲念着什麼,身體每況愈下,簡繁之混沌又清醒,從儲物戒裡發現幾壺女兒紅,唇挨上邊緣被水澤灌滿,酡紅暈開臉頰,毫無痛苦和束縛地倒在宮觀的床上,求一個清夢。
青緣偶爾會換形,幫他拾綴周圍,把他喝空的酒壺堆在角落,擦去他夢中無意識溢出的呓語。
簡繁之清醒時用濡濕的絲綢擦拭劍身。
簡繁之迷蒙時,俯在窗台仰望月光,眼神無比渴盼高華。
可當真落在身軀上時,又卑微瑟縮着不願玷污它,也不願它清化自己。
時間紛紛攘攘擾人心,簡繁之找到十四歲時宮觀曾縛在他眼上的白绫,緩緩系上。
“青緣,我想知道,那符意。”
青緣感受他心境平穩,告訴他:“同他跟你說的一樣,這符是能叫來他的。你每次繪下,他都心有所感。”
換而言之,他千次萬次畫這符時,宮觀都有所感,隻是他不來。
他被什麼絆住腳了麼?也許是簡繁之壓根不值當他來。
那又為何撿他回來做關門弟子?又為何入劍冢前細心囑咐?又為何包容他每一次任性放肆?又為何引他入無情道、教他無情劍?
又為何困他心于無情山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