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瓴之上可遙望城外森然的柏木,子規啼叫之聲讓弦月空顯寂寥,傾下的桂魄也似苟延殘喘,歎息生前未完的遺願。
簡繁之仰頭灌下大半壺白酒,被裴以已制止:“這樣喝酒傷身。”
裴以已喝酒的模樣像在飲茶,唇按壓杯盞輕輕抿,不知不覺清酒入喉,醉意闌珊。
“你第一次喝酒在什麼時候?”
簡繁之回想着,因酒而混沌的腦海,似乎更好回憶殊情。
那是他少年初離宮觀之時,心中隐隐有被棄之凄涼。
受凡人所蠱:“此處的女兒紅,一杯見故人,兩杯得酣夢,三杯登天堂喔!”
他不求什麼登天堂,他隻想再見宮觀,問那個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可烈酒入喉,除了灼疼,再品不出其他。”
裴以已輕笑。
酒的醇厚辛香,要在飽經滄桑中方得顯現。
“那你後來會喝酒了嗎?”
後來?渡雷劫前仍不知,渡雷劫後離不開。
他甚至埋怨自己為何不在天雷将至時飲一壺,那樣于黃符浸滿鮮血之前,他當是能見一眼宮觀。
師尊睥睨俯視他也無所謂,師尊弓腰垂憐也無所謂,簡繁之隻是想要他的玉手撫在自己臉上,輕聲喚他一句:“繁之。”
不知不覺間,似乎有些醉了。想到舊址滿牆的血符,想到夢中攜無情劍遠走的宮觀,想到他吻自己絲毫未夾雜一分愛意的唇,想到自己毫無追究便接納的卑微,想到純惜甯付清白的愛,想到一樣會落得凄慘的小雪……
酒入的明明是咽喉,卻從眼尾留下,一道一道如天塹般橫貫他的無情道,讓他踟蹰無前。
裴以已伸手把簡繁之的頭拐過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輕輕拍他的背:“我們小繁之渡了那麼多苦。”
淚流下時是無聲的,隻聞少女溫言軟語拂過耳尖:“仙都言登天道九九八十一難,你我隻渡了幾難,便淚沾衣襟,并非我們軟弱無力,是天道不容。”
“你說啊,無垠的仙途怎樣才算走到頭?”
淚流幹的簡繁之回應:“又有何許人能走到頭?”
“因人設道的你呀。”裴以已輕撫着簡繁之烏發:“每位仙的仙途都不同,盡頭所在自然也不同,似我這般棄道之人,才是真真望不盡。”
簡繁之搖頭不甚贊同,視線接不到她雙目,她凝望那彎月,似乎又要零落飄散。
“你怎會同二師兄同道而行?”簡繁之想用話語挽留她。
“我跟許多人同過路,可你師兄非要改他的道,叫我不再孤苦,其實我無孤也無苦,但做不到他那般無悲也無喜。他的無情道是悲慚的仰慕,我便當積陰德,送他證道。”
“你是想看他能走幾何路。”
裴以已苦笑道:“冷漠些說,就是這般。”
蒼生大義誰都能喊,在未成之前,除了一言不發,都當空口無憑。
“我有地方安置那個孩子,還是說,你想将她留在身邊?”
簡繁之垂眸答:“她應留在人世。”
“哪有應不應,你我以為,如今仙在仙界,魔在魔界,其實六合之中,三界又有何區别?隻是人界短,仙魔長。”
天際已如魚翻身般露出魚肚泛着粼光的白。
靜默已久的簡繁之終于說:“你是蓬萊的全因果之人,無上尊者想尋你回蓬萊。”
“你也希望我回去麼?”
“意願在你。”
“我已經見過尊者了,并非是我不願回蓬萊,是我回不去。你信嗎?于金光中蓬萊命已定,唯有登天道,才能為三界尋生機。”
“你要登天道?”
裴以已不可置否,殝首輕颔,似乎在肯定什麼輕而易舉的事:“我想從天君的位置俯瞰,看天道還能留幾分柔情給滄瀾。”
青緣于簡繁之識海望着她,似乎她真的能做到。
兩個人于清晨前回房,小雪今日起得格外早,抱住簡繁之的腿,問:“爹爹,我們今天去哪兒玩啊?”
簡繁之撫摸她的頭,不敢對上她期盼的眼睛。
三個人離開客棧,裴以已帶路,走到一富貴人家面前叩門。
裡面的仆役一打開門見了裴以已便跑回屋通知主人。
靜候片刻,小雪耐不住性子問簡繁之:“爹爹我們在做什麼啊?”
簡繁之隻是把手放在她後腦勺上,一言不發。
不久,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從其中走來,見到裴以已熱淚盈眶,抓着她的手,不知道在說什麼。
應該是準備妥當了,裴以已朝簡繁之勾了勾手,讓他把小雪帶上前來。
婦人憐愛地撫摸小雪的臉說:“好孩子……”
小雪敏感地覺察到了什麼,含水的烏瞳難以置信地擡眸看着簡繁之,看着他後退,卻發不出哭聲。
她裝作很乖的樣子,輕輕掙開婦人的手,靜立在簡繁之面前。
“爹爹……”
話未說成,淚意先落。
光着腳踩雪的話,就像踩在燃燒的刀刃一樣,這種感覺蔓延了簡繁之全身。
他還是沒忍住,伸出手接小雪的淚珠,沒舍得碰她。
小雪淚意盈盈地展開雙臂,而簡繁之再也不會抱她了。
“别走……别丢下小雪…爹爹……”
簡繁之狠下心來:“我不是。”
“你就是!是你撿我養我給我煮東西吃……你是爹爹…别丢下小雪……求你了……”
好像聽到心砰的一聲綻開,似琉璃般碎了一地。
簡繁之又後退一步,掌心的淚灼燒皮膚,正在剖析他靈魂深處,訴說他的低劣。
“對不起。”
小雪聽過很多次簡繁之說對不起,或是因為食物太燙燙到她的舌頭,或是因為沒看見不小心絆倒她,或是因為惹她傷心寬慰着拂去她的淚。
可沒有一聲,像此時這般決絕。
小雪是小,但她不是不懂事。